麴义听了程昱之言,冷笑道:“仲德有事说事,收起那一套纵横之术吧。”
程昱笑道:“聊博一笑耳。然将军之处境确实微妙。
将军自舍韩馥投本初,南征北战,立功无数。
本初外宽内忌,将军真能一展所长么?恐怕很难。
如沮授,如今形同软禁。
将军入河内,不立功则正好借机解除兵权;
若立功,今后亦如沮授,圈禁邺城耳。
将军再表忠心,亦难同颜良文丑等嫡系宾客相争也。
此与将军如何行事无涉,乃与本初之品性有关。
将军可曾想到此节?”
麴义听着程昱之言,开始还古井不波,示以从容,听到最后不由汗涔涔而下,脱口而出:“何以处之?”
程昱声音低沉悦耳,充满磁性,道:“河内,北控并州,南倚大河,山河夹峙,形势险要。
若与并州联合,退可以守而不失,进可以窥伺冀州。
将军有意乎?”
麴义道:“然则如何能得而据之?”
程昱道:“兵贵神速。
如今曹将军已稳住张杨,将军若能急行西上,定可破野王。
曹将军与将军并力,败张辽,逐李通,易如反掌。
河内十八城,届时曹将军只取沁水、波县、轵县、河阳、温县五城,将军取其余十三城。
将军意下如何?”
麴义怦然心动。
如果不是天子被害,天下分崩,麴义还真不想背叛袁绍。
汉室已失天下,就算刘姓复兴,那只也是因为其兵强马壮,绝非是因为其姓刘。
麴义若能得一地,即便不能割据为王,日后也可举郡投于明主。
比之在袁绍手下憋屈窝囊,何止天渊之别!
麴义在席上上身前移,靠近程昱,道:“君计固善,然曹孟德一言而得五城,何其轻松?
我则不得不为其阻挡本初,甚不公平!”
程昱为难道:“此曹将军之底线也,我退无可退。将军有何建议?”
麴义道:“我只予孟德沁水、波县、轵县三城。
若孟德同意,双方可就此合作。
若不同意,双方一拍两散!
仲德亦不必再回孟德军中了。”
麴义声调坚决,语气霸道,不容拒绝。
程昱脸上闪出怒容,又不得不服软,道:“就依将军罢了!”
麴义面露喜色,转眼又阴霾密布,道:“张辽兵少,还则罢了,李通许褚兵力过万,如何破之?”
程昱轻松地道:“正如我之前所言,兵贵神速。
一切都不过是个快字而已。
要在张杨来不及反应,张辽来不及撤退,李通许褚来不及立足之前,贵我联军纵横来去,将其逐一击破可也!”
如此这般,讲述策略。
麴义越听越觉得可行,颔首赞道:“孟德有公一人,胜似数万甲兵!”
平阴。
李通、许褚一路急行,赶到平阴城下。
平阴原掌握在大姓赵氏手中,牵招入河南后,从谷城西上,兵锋未及平阴。
徐邈入洛阳,赵氏派人致意。徐邈遂根据赵氏推举,举赵仁为守平阴令。
赵氏大喜。
李通至平阴,赵氏供给粮草酒食,谦卑殷勤。
但李通在平阴城外休整才一日,就有人到军营诉冤,告赵氏不法之事。
李通初不欲管此事,此事理应由代管河南的颖川太守徐邈或即将上任的河南尹段煨负责,但见那人拖着行将就木的残躯,瞪着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眼眸,不由为之触动,命其入营说话。
远处似有人在窥伺,见那人被带入大营,急忙溜走。
许褚冷哼一声,道:“何方宵小?拿下了!”
帐下数名剑客飞掠而去,片刻后把一人擒来。
贾诩端详了那人一眼,也不问话,道:“此必赵氏宾客。”
那人身穿黑色夹袄,相貌精干,本来还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听到贾诩一语道破其身份,顿时变色。
许褚命人将他押下去。
按刘备军制,军一级将官至少三人,即主将、参军、宣教。
李通绥南军,李放李麟游为其参军,冯鼎冯铭秀为其宣教。
许褚横野军,王文王公武为其参军,郗尤郗子奇为其宣教。
李通大帐内,诸将端坐,喊冤那人以首触地,长跪不起。
李通道:“某等乃左将军麾下。君有何冤屈?尽可道来。”
那人四十上下,形容憔悴,宛如一段燃烧到尽头的枯木,虽然距离熄灭为时不远,但火焰仍旧炽烈。
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正是闻左将军仁德爱民,小人才敢来诉。
小人姓方名平,字世均,乃平阴人氏。
虽算不上簪缨之家,也算是书香门第。
家有良田百亩,钱财千贯。
犬子喜读经书,曾游学南阳,因世乱,回乡耕读。
崤山、邙山诸山谷间多有盗贼,攻掠诸县。我本欲迁家至荆州。
后犬子闻左将军起于青州,威震河南,以为左将军必取河洛,贼乱将平,遂未行。
不料左将军尚未至,我家已罹灾祸……”
方平声音哽咽,一时说不下去。
李放命人端一碗水给方平喝了,温声道:“慢慢讲。”
方平拱手道谢,举双手恭敬接了水,喝完,又双手奉还。
定了定神,终于将一桩人间惨事讲了出来。
原来,李傕郭汜反攻长安后,内斗不休,无暇顾及洛阳周围,张济驻兵弘农,统治力也未到达洛阳。
洛阳残破,人民流散,山谷间盗贼丛生。
诸县或沦为盗贼老巢,或沦为大姓私城。
平阴赵氏乘势而起。
赵氏本一乡里土豪,天下清平时是无缘企及县城方氏这样的人家的。
然世道已乱,兵强马壮者为王。赵氏集宾客徒附百余人,先火并乡里土豪李氏,尽灭其门。不满三尺的孺子亦不放过。
旬月间得数百人,攻平阴县城。
县令早逃亡,县城无主,不过几家大姓联合维持秩序。大寇若至,则共同出面收集财物赎买灭城之祸。
赵氏入平阴后,杀黄氏满门,遂据平阴。
闻方氏女才貌双,逼娶之。
方平性子本就懦弱,也就不顾其子方云劝阻,顺水推舟,许了婚事。
无奈赵氏据平阴后,一旦得志,暴虐无比。娶方氏女的赵仁尤其残暴。
方氏女嫁过去,不到三天,就被赵仁凌虐而死,死状凄惨。
方平率家与赵氏理论,被乱棍打出,数人被生生打死。方平之妻年未四十,有色貌,亦被赵仁抢去。
不数日,赵氏将方妻尸体抛弃荒野。
方云欲报仇,被方平苦苦劝住,认为逝者已矣,生者当努力活下去,想要忍辱偷生。
但赵氏为斩草除根,还是找了个借口把方云杀死,方家财物土地部夺走,将方平扔在野外。
还好有好心人偷偷送些食物。方平在野外窝棚里,装疯卖傻,与屎溺为伍,臭气熏天,赵氏派来刺杀的宾客掩鼻而去,方平才得以苟活至今。
天气渐冷,若再拖延,方平亦将被冻毙矣。
李通和许褚等人听到这里,都是怒发冲冠,杀机勃发。
方平最后道:“这平阴城中如小人之遭遇者非止一家。这城中财物土地,大半皆属赵氏。
无关巧取,是豪夺。
赵仁五兄弟皆为色中饿鬼,又暴虐无比,不说夺产时杀害人命有多少,仅被其凌虐而死的少女就至少十几人。”
许褚大吼一声:“此悲畜牲不如,我必杀之!”
李通怒道:“这等畜牲,徐景山竟表为县令?何其糊涂!”
李通家也是豪强,也有不法之事,但赵氏这等行为,实是难以想象。
李放等人目眦欲裂,悲怒交加,道:“我等见残忍之人多矣,穷凶极虐如赵氏者,从所未见!”
贾诩还能保持冷静,问道:“赵氏如此残暴,无人敢反抗么?”
方平道:“赵仁兄弟五人皆勇武,其部曲据说有数千人。”
贾诩颔首道:“徐太守或许是缓兵之计,另有计较。”
亲卫报告颖川徐太守现在军营之外。
众人一惊。
李通忙命请入。
身材高壮、相貌威猛的徐邈进入帐中。徐邈年仅二十三岁,但长了一脸大胡子,看起来至少三十。
徐邈与李通许褚贾诩等见礼,入席,见众人脸上皆有怒色,又看到方平在帐中,便问道:
“诸君可是在谈论平阴赵氏?”
李通淡淡道:“赵氏之事,徐君亦知否?”
徐邈道:“如何不知?
现查明赵氏共害性命二百一十三条,含灭门七家;
抢夺士女三十九人,十五人致死,已算在所害性命之内;
估计夺良田上千亩,赀财数千万。珍宝玩物难以估算。”
李通等皆惊怒。
看向贾诩,心中惊疑,问道:“既如此,君如何不除之?”
徐邈苦笑一声:“君拥强兵,除一土豪,自然易如反掌。
我郡兵仅千人,又须分散至诸县,尤其是成皋县,须小心防守,以免为陈宫所乘。
现在我手中之兵仅两百人,若打草惊蛇,恐会糜烂平阴,损害大局。
若君等不至,我唯有等待段太守率千余生力军继至,方可缉拿赵氏。”
李通改容向徐邈拱手道:“先前某错怪徐君糊涂,还请见谅。”
徐邈摆手道:“君与我俱为同僚,何须见外?赵氏这一毒瘤,我方至洛阳即欲除之。今还需借重君等。”
李通、许褚等皆道:“义不容辞!”
贾诩道:“赵氏宾客不回,久之必引怀疑。徐君既已查实,赵氏之罪明矣。当速进兵攻其坞壁。”
赵氏在平阴城中东南又筑小城,戒备森严。
李通深以为然。
许褚亲自率数十虎士至平阴城下。
负责把守城门的也是赵氏部曲,开了一条门缝,向许褚道:“请将军稍待,我将速向赵县令报告。”
许褚大怒,道:“我乃中郎将,赵仁不过区区县令,也敢阻我乎?
县令无礼,我固然无权杀之。汝区区一卒,胆敢对我无礼,我杀汝无罪!”
拔剑在手,作势欲劈门闩。
守门部曲不得已,只得打开城门。
徐邈先任赵仁为县令,赵仁又巴结上李通,供应十分殷勤。赵氏部曲皆以为双方一家,未有防范之心。
赵仁等虽然心中仍怀戒备,却万没想到徐邈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赵氏不过是杀了几个百姓,人命如草,又何足怪。赵氏又听话,又得力,有什么必须除掉的理由呢?
许褚等拥入城门,将守兵皆缴了武器,看押起来。有个别赵氏的死忠分子欲反抗,被许褚等当场格杀。
许褚守住大门,李通、王文率领大军急速冲入城中,然后分兵夺取四门,主力将赵氏小城两面围住。
赵氏小城借着城墙而建,李通只需要围住西、北两面即可。
许褚派许彪分兵往城中擒拿赵氏族人。
赵义和赵信都在平阴城中作恶,在人家中辱其妻女。
许彪乃许褚族弟,虽无许褚那样的身手,也是勇猛之士,将赵义堵住,率先杀入。
赵义听到动静,衣衫不整地冲出房门,握刀在手,骂道:“谁敢打扰你家赵爷好事?”
许彪也听知赵氏之恶,怒火满胸,更不搭话,脚下一蹬,扑击而上,宛如猛虎扑食,苍鹰攫兔。
赵义吃了一惊,忙举刀招架。
赵义确实有勇力,但许彪非只有勇力,还经历过战场,千军万马之中,见过血,杀过人,搏杀经验之丰富远非赵义可比。
双方交手不到十计,许彪即将赵义斩于刀下。
赵信也在左近,闻讯带着十几名部曲奔来,迎面撞到许彪,见许彪甲胄鲜明,气势狞恶,分明是军中猛将,忙掉头就跑。
许彪哪里容他走脱,士兵合围,在后直追,将赵信等人部斩杀。
赵仁在小城露出头,满脸悲愤,喊道:“李将军,我有何罪?君无故攻我?这不是亲者痛,仇者快么?”
徐邈宣布道:“赵仁!汝杀害百姓,强夺财物,暴虐狼戾,所作所为,人神共愤!
汝罪证确凿,理当伏法。
我等绥南中郎将李通,横野中郎将许褚,军师中郎将贾诩,颖川太守徐邈,共同署名,已奏左将军,彰汝之恶,治汝之罪!
诸位,赵氏罪大恶极,君等若弃暗投明,阵前立功,可免一死。
否则,必与赵氏同罪,大军猛攻之下,玉石俱焚,后悔无及!”
城上赵氏部曲皆动摇。
李通立即猛攻。
还没等许褚亲自上阵,小城大门就一阵混乱,几十人反正投降。
阵前诛杀顽抗者百余人。首恶赵仁却跪地投降,口口声声要见左将军诉冤。
李通、许褚领兵自平阴津渡河,击破湛城。
徐邈留着善后,派人急送信给刘备。
刘备有令,凡这种大案重案,不能遽然执行,必须报刘备批准。须知人命非草,不能复生,不可不慎。
刘备得信时,还在与刘宠相持,派侦司从事郗虑前往核实。
郗虑,山阳人,本年二十九岁,原跟随郑玄学经。
去年,即公元192年,四月,刘备迎郑玄回青州,郗虑等弟子随行。
刘备量才使用,或辟为佐属,如崔琰等,或用为郡县吏,如郗虑等。
郗虑自县主簿,而至郡督邮,任上侦缉非法,惩治豪强,手腕圆熟,成绩斐然。
今年十月,刘备成立三部十一司(不计军事三司),田豫、崔琰推荐郗虑可任侦司主事,刘备考虑一番后,用郗虑为侦司从事。
郑玄诸弟子除大弟子赵商坚持不出仕外,其余皆受刘备征辟。一年多来发展得都不错。
以崔琰、郗虑最为看好。
崔琰为吏司从事,兼东曹主事,手握三州郡守相考核之权。
郗虑为侦司从事,兼甲曹主事,手握重案核查之权。
程秉、许慈、刘琰等大都为郡国文学曹掾之类官职。
公孙方和宋阶则入军中,现为部一级参谋或宣教。
郗虑自彭城出发,兼程西上,至平阴县。核实完毕后,河内之战已近尾声。
郗虑向刘备报告,赵氏之恶确凿无误。刘备遂命刑司核对地方上报的刑罚。
刑司同意徐邈和段煨联名上报的刑罚。赵仁等核心为恶者,均被诛杀。其余助纣为虐者大都被罚监禁,服劳役改造。
刘备命礼司和刑司把赵氏之案通报三州,令曰: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黎民者,官吏士兵衣食之所出。
害民者,乃夺我衣食之贼也!
人命非草,人命至重。
断者不可以复续,死者不可以复生。
为吏者,既当为民做主,使凶顽不得害人性命,亦当持贵生之念,慎用大辟之刑、伤身之罚。
凡民间有犯法之事,当由侦司及其下曹侦得实情,由警司及其下曹进行缉捕,由刑司进行判罚执行。
三者不得互侵边界。无故越界,以至违法者,亦当受罚。
请宣示中外,使咸知吾意!”
刘备一直就有的贵民、民本思想,这一世更加发扬光大。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现在就得警惕打下江山后的害民及腐败之事。
李通、许褚入据湛城后,举兵北上,声称援救波县,夹击曹操于城下。
此时曹操已与麴义合兵,赚了野王,生擒张杨,急行南下,渡过号称“三隐三现”的济水,向河阳扑来,欲蹑李通之后,将其歼灭于大河之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