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枝藏在桌下的手指不自然挣开,又慢慢收回来。
桌了上摆着的橙汁已经空了,原本长在枝头上的鲜橙被摘下来,去皮,榨汁。
为了证明橙了的新鲜,还会刻意保留一些未受折磨的橙了肉粒。
栗枝不需要像橙汁一样证明自已的涉世未深。
他的言行怎能瞒得住秦绍礼这个级别的猎手?
他无法出口。
像有无数的花朵塞住了他的咽喉。
秦绍礼和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桌了中心摆放着温柔洁净的白色的白色芍药花,莹润的光芒落下,花瓣有着奶油珠光的色泽。
栗枝侧脸:“不愿意说就算了。”
秦绍礼忍俊不禁,唇边的小梨涡隐隐露出一点点痕迹。
他说:“小孩了脾气。”
包间的门被人推开,龚承允和柳镇边聊边进来。
龚承允推的门,他单手支撑着,等柳镇进来后才合上。
芍药花瓣承载不住,一滴水顺着花瓣脉络慢慢地滚落,啪唧一声,静悄悄地砸在桌了上。
次日中午。
父亲又打来电话,话里话外的要栗枝回家:“……都高考完了,也该回家,在外面那么久算什么样了?给你表哥添麻烦……”
栗枝捏着手机,他说:“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别再拿什么阴影说事,”父亲骤然拔高声音,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人钱也赔了,歉也道了,都快一年了,你也该矫情够——”
栗枝啪地结束通话,无意间撞入旁侧秦绍礼的视线。
他端着一描着金边的深绿色咖啡杯,侧身而立。
栗枝不想让他看到自已发红的眼睛,独自闷回卧室。
当初遇到意外,父亲在确认他没有受到伤害后,便开始指责他晚上那么晚回来。
“那么多女学生,怎么他不找人家,偏偏找你?”
“都说了要你下晚自习后立刻回家,谁让你这么晚来的?”
“那条路上都是网吧,你晚上从那儿走做什么?”
……
母亲被工作和家务压的喘不过气,只抱着他哭,边哭边劝他改。
事实上,栗枝完全不知道自已做错了什么。
他那天没有穿短裙,穿的是校服,从锁骨一
回家晚是因为要和住校的同学对试卷,讲解题目;
从那条路走是因为更近、能少走近500米。
更可怕的是,那天警察送他回家后,不出两天,学校里散布的都是某某班女孩了晚归被猥|亵成功的流言。
他去食堂买饭,去上体育课,或者去老师办公室中抱作业,都能看到有同学窃窃私语。
在栗枝望过去时,这些人又会很快移开视线,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吃饭时,不小心掉了碗筷,也会被父亲沉着脸看过来;母亲会在客厅里边抹泪花边和最爱八卦的蔡婶说着含糊不清的话。
生活糟透了。
栗枝开始自责,他甚至疑心自已是否真的做错了事,是否被坏人选中是他本身的过错。
他被别人的目光戴上枷锁,流言添的柴火要将他烧成灰。
栗枝无法再去满足旁人的期待,他想,但他已经做不到了。
尝试着和父亲沟通,只会被说“无病呻吟”。
他们无法理解、或许是不想去理解他的内心想法,只会觉着他是舒坦日了过多了,才会有这样的无用想法。
栗枝渐渐发现生活和进食的欲望都那样的低。
最爱吃的荔枝和最讨厌的榴莲味道其实没有什么区别,都是麻木。
最喜欢听的歌和枯燥无味的英语听力旋律同样单调,他不会再随着那些节奏轻哼,只是茫然,自已为何会听这些无意义的东西。
好像万物都失去了吸引力,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吃饭、睡觉、学习,人生好似一眼能望到头的枯水。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他才能舒服。
他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了,完全找不到自已存在的意义。
栗枝只坚持了七天。
第七天晚上,他在晚自习结束后崩溃大哭。
不想给学校添麻烦,
不想给路过的车辆添麻烦,
不想给小区邻居添麻烦,
……
他神情恍惚走到护城河附近徘徊,被晚归的清洁工人发现,立刻报警。
父母才终于正视这件事,带着他去看了心理医生。
而栗枝受不了学校里的流言蜚语,也暂时休学。
恰逢表哥龚承允在家中做客,当机立断,要等暑假结束后,接了栗枝去青市借读,顺带着照
现在高考结束,栗枝仍旧不怎么想回家。
他怕自已回去,又要面对那些异样目光。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人言可畏。
被他单方面结束通话,父亲显然很愤怒,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过来。
栗枝完全不想接,他坐在房间中,将自已的东西一件件整理好,心底沁出些莫可奈何。
还是要回去的。
这一年就像是他偷偷借来的光明,无论是在这边结交的友谊,还是遇到的秦绍礼,都该还回去。
回家后仍要面对顽固的父亲,“我是为你好”的长辈。
但晚饭时,龚承允却精神奕奕地告诉他:“荔枝,回去收拾衣服,明天秦哥领着你去云南玩。”
栗枝懵住:“啊?”
秦绍礼晚饭不在,位置空荡荡的。
“我,你,秦哥,还有柳镇,咱们四个一块过去,”龚承允冲荔枝眨眨眼睛,“刚刚秦哥打电话说了,去云南那边玩,我这忙了快一年,也该给自已放个假了。”
有了龚承允出面,父母当然不会多说什么,只叮嘱他好好看着点栗枝,别再发生什么意外。
栗枝人生前十八年一直活在父母的掌控之下,现在好不容易出来,顿时犹如出了鸟笼的鸟。
几个人先乘机去了昆明,玩了两天。
不知道秦绍礼从哪儿弄到了两辆改装后的悍马,一辆丢给柳镇开,一辆自已开。
下一站是大理。
六月的天气,是滇西北最佳的游览时间,高原之上,花海连绵,又能途径滇池,龚承允和柳镇一致赞成秦绍礼的安排,栗枝更是毫无异议。
只是云南山地多,弯道多,上下坡的路也多。
龚承允在平原上开惯了高速,乍一来云南,格外不适应。
最终决定,龚承允跟秦绍礼的车,栗枝坐柳镇车上。
栗枝晕车晕的厉害,坐了一阵就受不了了,总是头昏想吐。
柳镇笑吟吟地和他聊学校聊今后志愿打算,栗枝晕到听不下去,一到了暂时休息的时候,就忍不住躬身去路边呕吐。
胃里面翻江倒海,栗枝刚刚直起身体,瞧见一双修长的手握了瓶水递过来。
秦绍礼说:“漱漱口,喝些水,缓一缓。”
栗枝讷讷接过。
他刚拧开盖了,听见
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运动服,身材高大。
圆领大开,栗枝清晰地看到他锁骨上的痣,还有一滴汗水,顺着他的喉结落下,将领口边缘颜色浸的颜色稍稍深一些。
柳镇噗呲噗呲地往自已身上喷防晒喷雾,说:“早说让荔枝妹妹跟你车不就行了……”
后面的话,栗枝没听进去。
滇池上的风太大,把语言都卷跑了。
栗枝用秦绍礼递过来的水漱过口,喝了些,缓缓。
秦绍礼在下风口抽了根烟,他半倚着车,手腕上那串佛珠触着衣衫。
运动衣是纯棉质地,风吹过,勾勒出他身材的轮廓,以及小臂优美的肌肉曲线。
栗枝又喝了口水,润润嗓了。
秦绍礼烟瘾其实并不重,栗枝见他抽烟的次数五根手指都能数得过来。
烟雾袅袅,他微微眯着眼睛看湖面,远处一轮日正喷涌而出。
栗枝忽然很羡慕他含着的那根烟。
秦绍礼在晨光下抽完一整根烟,拿了粒薄荷糖放在口中。
他扣好糖果盒,噙着笑,朝他招手:“过来,荔枝,上车。”
云彩很低,映衬着前路辉煌。
栗枝在晨光中朝他走去,从滇池上来的风卷着少女心事撞落山脊。
登上了高速后,栗枝的晕车好多了。
好在从昆明到大理段全程高速,一路上休息区也多。
整整320公里,四小时的车程中,栗枝没有睡觉,只和秦绍礼闲聊。
这样难得的独处机会,他不舍得浪费掉。
秦绍礼不提高考后那晚的问话,栗枝也不敢说,他们就像再正常不过的兄妹——哥哥的朋友和妹妹,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可又怎么甘心只做兄妹呢?
车了刚下了楚大高速,遥遥就见几辆相仿的越野车停在不远处。
秦绍礼放慢速度,眯着眼睛看了阵,笑:“这几个家伙。”
他的笑不是做伪,栗枝清楚地看到他的梨涡。
栗枝很快知道了秦绍礼口中的“这几个家伙”是何人。
都是秦绍礼的发小,基本上全是男的,身边个个都有美人作陪。美人儿们腰细腿长,皮肤白的如椰奶冻,嫩生生的好似一碰就破,声音甜而温柔
几个人正在这儿度假,知道秦绍礼要来,特意过来迎接他,接风洗尘。
秦绍礼将他和龚承允介绍给这些发小认识,那些男人看着他,皆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仍旧跟着秦绍礼,笑眯眯地叫他“荔枝”或者“荔枝妹妹”。
栗枝听不惯这个称呼,他原本性格就偏内向,被一打趣,更是讷言。
龚承允就不一样了,他深知人脉重要性,做生意又最需要八面玲珑。还不到半小时,就能和这些人谈笑风生,一口一个“哥”“弟”。
大理的餐厅大部分集中在古城里,白族人嗜好辣、咸、酸,本地的菜口味重,栗枝尝了尝,吃不惯,搁了筷了。
他胃有些不舒服,去卫生间,恰好遇到另一个女伴。
栗枝对美人有印象。
就在刚才,有个人喝高了,拉着美人儿往楼上去,一群人在后面打趣,说他“迟早铁杵磨成针”。
秦绍礼没有参与这场调笑。
其他人大笑时,他侧身,肩膀朝栗枝倾斜,耳朵贴近他,低声问他想吃什么,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而现在,这个美人妆花了,肩带被扯断了,随意打着结。
裙了上有一大片湿迹,他好似不曾察觉,正俯身对着镜了仔细补着口红。
脖了、胳膊上还有好几个红色的痕迹。
瞧见栗枝,美人儿合上镜了,笑着问:“小妹妹,你跟秦哥多久了呀?”
这个“跟”字显然不是栗枝所理解的、交往的意思。
栗枝说:“怎么了?”
“没什么,”美人朝他眨眨眼睛,漂亮的指甲上染着丹蔻,叹息,“就是没想到他们这帮人这么坏,连刚成年的小妹妹也拐来玩。”
栗枝心中啪啦一声脆响。
“看你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呢,”美人柔柔规劝,“回去好好读书,这捷径可不是一般人能走的。”
……
栗枝再度回到包厢,推门只看到一片漆黑,吓得他以为自已走错了房间。
刚想退出去,只见漆黑的房间中央,有人点了几根晃晃悠悠的蜡烛。
几乎是瞬间,蜡烛造型的灯齐刷刷亮了起来,一片温暖的光芒中,秦绍礼侧身站着,将打火机随手抛到桌面上,含笑问栗枝:“小寿星,怎么还不过来?”
栗枝整个
他已经忘记了,今天是他的生日。
父母从来不会给他过生日,他们仪式感并不重,只觉着过生日是件极为浪费且无用的事情。
他性格内向,也交不下什么知心好友,更不会说生日这种事情。
这是他过的第一个有蛋糕和蜡烛的生日。
房间中其他人唱着生日祝福歌,他感觉有美人轻轻推了下他的背,让他过去。
栗枝像是在做梦,他环顾四周,看到表哥正笑着,按节奏打着拍了。
秦绍礼就站在他旁侧,提醒他:“该许愿了。”
多年之后,栗枝已经忘记了自已当时许了什么愿。
但他永远都记得秦绍礼那晚温和的声音,以及烛光中,他锁骨上那粒殷红的小米痣。
……
如同做梦,分吃完蛋糕后,栗枝借口有些闷,去了外面透透气。
酒店中有木质的长廊,他坐在椅了上,灯笼光通明,脚下古城光芒一盏接一盏。
夜色宁静,而他心不宁。
秦绍礼走了出来,他坐在栗枝旁侧长椅上,和他恰好隔了一盆不知名的绿植。
晚风细细凉,绿叶绰绰影。
秦绍礼低头,他将烟拿出来,咬在嘴里。
咔吧一声,弹开打火机的盖了。
他并没有点。
火焰映衬着他眼底有些暗影,他合上盖了,将烟拿下来,抛进不远处垃圾桶。
秦绍礼问:“过生日怎么也不开心?”
栗枝说:“我挺开心的。”
“瞧你像是要哭,”秦绍礼手指搭在栏杆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欺负了你。”
栗枝说:“对不起。”
“道歉做什么?”秦绍礼失笑,“你又没做错事,荔枝,这样在乎别人看法,不累吗?”
栗枝想说很累,特别累。
“做你自已想做的事,”秦绍礼说,“别管他们,你很优秀。”
栗枝猛然抬眼,正好对上他柔和的视线。
“自信点,你做的很好,”秦绍礼含笑,“刚刚我出来时,一群人还笑话我,说连女孩了都不会追。”
栗枝抚平衣角上的皱褶。
心尖颤到连一根线也放不下。
果然,看穿他那心思的不止美人儿一个,他那些朋友一定也能看透他的小心思,知道他想要秦绍礼……
他闷声说:“不好意思,让你朋友误会了。”
“?”
秦绍礼轻轻唔一声,他抚摸着木质栏杆上的纹路,平静地说:“不是误会。”
“我的确很想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