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雨田小寨中,除了萧天河他们四个之外,还有一个人——诓骗他们来此,后来被二寨主给踹昏的妇人。此时她虽然已经清醒,但还是浑浑噩噩的,披头散发,靠在残墙上,呆呆地望着怀中孩子的尸体。她丈夫的尸体不知被大寨主掀起的龙卷风给吹到何处去了,在风中时她本能地搂紧孩子,这才将尸体保留下来。
“玉娇龙”在她面前蹲下身来:“大姐,你……不走吗?”
“走……去哪儿?”妇人抬起浑浊的眼睛,泪早已流干了。家破人亡,她还能去哪儿?
“玉娇龙”拿出一个钱袋塞在她手里:“去找个新地方好好地生活吧。”
“没那么容易!”“月下鬼”走了过来,“你诓骗我等来此,害得我们差点儿丢了性命,岂能让你如此轻易地一走了之?”
“玉娇龙”没想到“月下鬼”竟如此冷酷:“她都这么惨了,你还不肯原谅她?”
“最毒妇人心。”“月下鬼”毫不同情,“你没听她跟那个鼹鼠寨主说么?‘我把最后三个人给带来了’,说明她之前还骗过别人。”
“可是……她毕竟是为了救自己的家人……”“玉娇龙”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太自私,所以没什么底气。
“为了救她的家人,就得平白无故牺牲别人?照你刚才所说,那别人的家人惨不惨?”“月下鬼”驳得“玉娇龙”哑口无言。
“玉娇龙”干脆问道:“那你说当如何?”
“此人当诛。”
“不行!”“玉娇龙”不同意,将目光投向了“雪上飞”和萧天河。
“雪上飞”叹了口气,劝“月下鬼”道:“她一个妇道人家,被恶人以丈夫和孩子的性命要挟,你还指望她能够杀妖救人?当时她那处境,也只能和恶人做下约定。设身处地想一想,还是算了吧。”
“月下鬼”却不依不饶:“她完全可以去雨田……去名门大宗求助,如此即便那寨主的实力再强又能如何?一来可以为民除害,二来可以获得高品质妖灵宝珠,相信名门大宗的高手必定欣然愿往。况且恶妖本来就没打算遵守约定,她的丈夫和孩子是死定了,求助高手灭妖至少能报仇。可她却选择祸害别人以保全家人,罪不可恕。”
“我有罪,我有罪……”妇人的精神完全崩溃了,捂着脸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萧天河道:“你看看她现在这样,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随她去吧。”
“月下鬼”不置可否。
妇人听到一个“死”字,突然停止了哭泣,跪着挪到“月下鬼”面前,抱住他的腿,哀求道:“死!让我死!死了我就能和相公、孩子相聚了!求求你,杀了我吧!”
“如你所愿!”“月下鬼”甩开鞭子,勾住了妇人的脖子,稍微一用劲,妇人就飞旋出去,落地之后,她的脖子已经被扭断了。
几人没来得及阻止。
“你!”“玉娇龙”指着“月下鬼”:“你太残忍了!”
“一则咎由自取;二则生不如死。给她来个痛快的了断,其实是莫大的恩惠。”“月下鬼”冷冷地说,“我劝你收起那妇人之仁,江湖凶险,不是你大发善心的地方。”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玉娇龙”气得胸口直疼。
“还真是个冷冰冰、的家伙。”“雪上飞”又劝“玉娇龙”,“反正那妇人也没有活下去的意志了,死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玉娇龙”白了他一眼:“连你也向着他?萧公子,你呢?”
萧天河深吸了一口气:“我能理解‘月下鬼’的想法,但不支持他的做法。有时候人的承受能力远比想象的要强很多。我也曾经失去过父母、师父、爱人,也有过悲痛欲绝、万念俱灰的时刻,不是也熬过来了么?为逝去之人而落魄是愚蠢的,应该为他们好好活下去。这事别人再怎么劝也没有用,最好的做法就是不去管她,如果这位大姐能想通这一点,她就能自己恢复生活的意志,开始新的生活。如果她始终一心求死,我们也无能为力。罢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萧天河说得对。是生是死,全都在她自己,谁劝都没有用的。”“雪上飞”道,“其实我们这行心狠一点没什么坏处,毕竟心狠不等于心恶。”
“那你三十五年前,为什么不心狠呢?”“玉娇龙”抛下一句话就走了。
“三十五年前?”萧天河疑惑不已,“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啊!”“雪上飞”挠着脑袋,“三十五年前我在盗界还没闯出名堂来,她是不是弄错了人?”
两人追出了雨田小寨。问“玉娇龙”“三十五年前”之事,她却什么都不肯说。“月下鬼”本就话不多,“雪上飞”在努力回想三十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萧天河则在思考别的事。四人少见的一路沉默,往雨田宗方向行进。
雨田宗座落在烟萦沼泽的北部,再往北去不远就是沼泽边缘,沼泽外是茂密的森林,森林一直延伸至无底深渊,也就是曾经存在于清微界的第九洲边境。从小雨田寨到雨田宗,差不多要纵向穿行大半个沼泽,路途遥远,泥泞难行。所以三日之后,一行人才在轻烟内看到了雨田宗朦胧的轮廓。从那时起,四人就止不住地皆连声赞叹:雨田宗的建筑真是太雄伟了。
由于雨田宗附近无山、少石,因此几乎所有建筑都以木、竹建成。而且因为沼泽地湿的缘故,房屋都是立柱为基,建在架起的平台之上。水少处则平台低,水多处则平台高,如此,各个建筑高低错落,平台之间又以藤桥、绳梯相连,形成了一种别具一格的美感,让人不得不感叹:“琼楼玉宇半空上,雕梁画栋烟雨中。”
雨田宗的大门,或许是全宗唯一以岩石筑砌之物,也只有它座落在地面上。
守门弟子看见四人后迎上前来,拱手躬身:“四位侠士,掌门已在万青殿恭候多时了。”不愧是雨田宗的弟子,和掌门一样彬彬有礼。
大门打开,里面是又宽又高的阶梯,一直通往大约在四层楼高处的正殿。阶梯两边还有好几处岔出去的木道,通往数座宽阔的圆台。那些圆台建得十分巧妙,都位于房屋下面,边缘的台柱正好也是房屋的支撑柱。台面都是由切削后的粗竹铺成,既坚实,又能挡住从下方水泽泛起的湿气。此时每一座圆台上都有诸多雨田宗弟子正在习武,可见名门大宗勤奋修炼之风。
四人进了万青殿,受到了连圣谦的热情接待。随后,连圣谦带领四人参观了雨田宗,当晚还在全宗最高点——差不多二十层楼高处的斗星台设下酒宴为四人接风。在这个高度上,沼泽烟雾已完全消散,仰头便可见清朗的夜空。斗星台沿边缘布着密集的石灯,灯火与天上明亮的繁星互相辉映,难怪此台起名“斗星”二字。
酒宴虽欢,可是,萧天河与“月下鬼”都是滴酒未沾。“玉娇龙”总觉得他俩有些奇怪,像是心里藏着什么事。两人的怪异使她有些心神不安,故而也只是喝了少许酒。唯独“雪上飞”心情愉悦,能与清微榜上赫赫有名的高手痛饮,岂不快哉!
酒宴持续到戌时二刻左右才结束,连圣谦给四人安排的住处离斗星台不远,从高处往下俯视,整个雨田宗尽收眼底,烟雾之中,点点灯火闪耀,那感觉仿佛置身于云层之上俯瞰人间灯火,美妙极了。
散席没多久,“玉娇龙”就从屋中出来了,她要去找“月下鬼”和萧天河问个究竟。可是,“月下鬼”并不在房内。“都已经夜深了,这个家伙跑哪去了?”“玉娇龙”十分纳闷,只好先去找萧天河。到门前时,萧天河正巧刚从房里出来。
“你去哪里?”“玉娇龙”叫住了他。
“去找‘雪’兄。”萧天河扬了扬手中的小瓶,“他可真没数,居然喝得烂醉如泥。我去给他送点醒酒药。”
“先别管他了。”“玉娇龙”把萧天河拉回屋内,关上了房门,“自打来了雨田宗之后,你就一直心不在焉的,那个‘月下鬼’亦是如此。说吧,你到底在想什么?”
萧天河笑道:“我所想与‘月’兄所想应该是一样的。你就没觉得连圣谦有什么不对劲么?”
“玉娇龙”眉头紧蹙,仔细回想了一番,连圣谦一直谦恭有礼,似乎挺正常的。“他有什么可疑之处?”
“‘月’兄正要杀死妖蝠之时,连圣谦恰好出现并制止,未免太巧了些。”
“这……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嘛,这就是你怀疑他的理由?”“玉娇龙”觉得这个理由太牵强了。
“不只如此。连圣谦出现的时候,二寨主及一干喽啰不知躲到何处去了,他应该只看见大寨主一人。可是,他却说‘这伙妖族’,他是如何知道雨田小寨的妖族是一伙而不是一个的?”
“‘雪上飞’不是说了吗?‘这个妖族聚集的一群手下都是些鼹鼠、土拨鼠、田鼠之类’,还说‘那些家伙最擅长的就是遁地、掘洞’什么的……”
“我记得很清楚,‘雪’兄是在连圣谦说出‘这伙妖族’之后才说的那些话。”萧天河十分肯定。
“那也……啊,对了!”“玉娇龙”忽然想起来,“连圣谦说过,他是接到了雨田宗的急信才赶回来处理此事的,一定是信中所提的吧?”
“不是。”萧天河摇了摇头,“他说过,宗里屡次派人去查时,那里都是空空如也。如此来看,雨田宗的人根本连妖族的面都没见过,如何知道是一个还是一群?”
“可能是百姓所报,否则雨田宗也不会知道那里有妖族啊。也许曾经有人在家人被抓之后,曾经向雨田宗求助过,对,肯定是这样。”“玉娇龙”又想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
“好。假设是你说的这样,那连圣谦又是如何知道大寨主本体的呢?他出现时,大寨主已经恢复了人形,我们也一直是说‘妖族’二字,连圣谦却自己说出了‘此妖蝠作恶多端’,这怎么解释?”
“玉娇龙”笑了笑:“很简单,他一定是在远处看到了大债主的本体。”
“大寨主在恢复人形之前一直在龙卷风之中,只在最后被巨龙、巨蛟撕裂翅膀时才显露身影须臾。况且烟萦沼泽中有雾,从远处根本看不见的。”
“那也可能是百姓所报啊!”
“你觉得以大寨主的实力,对付百姓需要化出本体吗?”萧天河反问。一语中的,“玉娇龙”愕然失语。
萧天河道:“我知道,刚才说的那些都不是什么确凿的证据,只是几个疑点罢了。仅凭几个疑点就把一位榜上有名的大宗掌门定性为恶人,此举相当不妥。既然连圣谦盛情相邀,这次是一定要来雨田宗的。但是,在未得出结论之前,也万万不可麻痹大意。”
“玉娇龙”愣了半晌才连连摇头:“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我也希望只是我胡思乱想,不如你去问问‘月’兄吧,他为何要说‘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还是先去给‘雪’兄解酒。”
萧天河走了之后,“玉娇龙”缓缓起身,也出了房间。
“心中的美好被打破,一定很难接受吧?”房顶上传来了“月下鬼”的声音。
抬头一看,“月下鬼”正躺在房屋飞檐之上观星赏月。
“玉娇龙”没好气地说:“还不一定呢。”
“我说过,我们这行要心狠。”“雪上飞”与萧天河从小道走来,“心狠是第一点。现在再说第二点,要多疑。但多疑不等于瞎猜。”
“玉娇龙”诧异不已,醒酒没有这么快的。“你没喝醉?”
“区区那点儿酒还灌不醉我。”“雪上飞”笑道,“萧老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看不出来我是真醉还是装醉?”
“玉娇龙”慨叹:“跟你们打交道真是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你也早就发现不对劲了?”
“那倒不是。到了陌生的地方,绝对不会喝得酩酊大醉,这是我的习惯。”“雪上飞”道,“没有眼见为实,我不想怀疑一位高手。”
“那该如何‘眼见为实’呢?”“玉娇龙”问。
“没有办法。”“月下鬼”从房上跳了下来,“连圣谦已经找了一个合理的缘由把大寨主带回了雨田宗,我们无法确定他们之间是否有什么勾结。真要是‘眼见为实’了,恐怕我们就走不掉了。今夜大家小心,明天一早上路。”
在忐忑不安之中,漫长的一夜过去了,幸而平安无事。天亮之后,四人去万青殿向连圣谦道别。连圣谦挽留不住,也没再强求。
“四位侠士稍待,我承诺过雨田宗要给你们一份除妖的报酬,稍后就会送来。在此期间,四位侠士且坐品茶,我有事请教。”连圣谦道。
四人彼此对视一眼,各自在椅子上坐下了。
“当日我赶到雨田小寨时,远远地看到了诡异的景象,在烟雾之中,似乎有一龙一蛟的身影,巨蛟一身绿鳞,巨龙遍体金鳞,不知四位是否看见?”
“雪上飞”如实描述了那天与妖蝠鏖战的经过。
“龙与蛟皆是水域鳞族,或栖于江河,或栖于大海,最差也是大湖深潭。从未听说过蛟、龙栖于沼泽的,更何况还是那样的庞然大物。”连圣谦一边说,一边用那双丹凤眼仿佛随意地扫过四人的脸庞。
萧天河这才知道,连圣谦把四人邀请来雨田宗的真正目的,他是怀疑巨龙与巨蛟的出现与四人有关。其实现在想想也明白了,他们前夜的担心其实是没必要的,即便雨田小寨有妖族害人的事传出去,也没人会觉得连圣谦后来的处理有什么不妥之处。
萧天河装作与另外三人一样惊异。
“四位侠士果真对蛟、龙之事一无所知?”连圣谦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各位不要把蛟、龙在烟萦沼泽现身之事说出去。在下自会将此事查个清楚。”
“可以理解。如果消息传出去,烟萦沼泽势必会成为一处是非之地。”“雪上飞”道。
这时,殿门开了,一名雨田宗弟子端着一张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盖着绒布。连圣谦道:“这是我雨田宗赠给各位的妖灵宝珠,由于不知道各位的功力属性,所以金、木、水、火、土各准备了一颗。虽然可能不如那只妖蝠的妖灵宝珠品质高,也已是不可多得的良品了,还望各位笑纳。”
绒布掀开,黄、绿、蓝、红、褐,五色妖灵宝珠一看就知道品质不错,在市场上也是有价无市的局面,可遇而不可求。向四个人赠送五颗高品质妖灵宝珠,不得不说,连圣谦真是慷慨。
赠送宝珠之后,连圣谦又把四人送至雨田宗门口,拱手道:“四位若是好奇那蛟与龙之事,欢迎再来我雨田宗做客,只要查得线索,在下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好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恭祝四位侠士一路平安。后会有期。”
走远之后,“雪上飞”长叹:“如此谦和的顶尖高手难得一见,客气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真希望你们的怀疑是错的。”
“可惜,怀疑多半是对的。”“玉娇龙”的面色十分凝重,“刚才在万青殿,连圣谦又露出一个破绽。他竟然说出了‘雨田小寨’四个字。可是,他出现的时候,写着那四个字的寨门早就被龙卷风摧成碎片了。”
“月下鬼”劝道:“是对是错都与我们无关了。折来雨田宗一趟又耗费了好几天。我们还是尽快赶去琅苍洲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