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副将的长剑猛地劈砍过来。
“这人是敌非友,杀了他们。”另一副将挥了挥手,然后往公主目夷身后的一行人指去。
很快,能够震得燃烧火焰一抖的声音在此间响起:“喏。”
听这声音怕不是有千人了。
真的是不打算先管管主将的死活了,不过,既然看到他们出来,而白刍这许久都没现身,可能已经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了吧。
真不愧是秦军锐士,他们齐国的技击之士在这一点上可是远远不如了。
然而感叹归感叹,公主目夷在让出与她对手的那名副将的劈砍后,便是砍下了一个要越过她身前去的秦军军士的脑袋,还好此处算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处,就是她一人支撑,她若不死,就是万人也轻易过不去。
她不懂剑术,也不知该如何用剑,但是,当这柄剑被握在她手中之后,那种微冷的感觉很快抵达她的心脏,上窜至她的大脑。她金色的血液从额头流下来,本来是已经凝固的伤口,被这柄剑牵引着又重新破损开了。她自己仿佛是一个死物,已然和这柄剑融为一体。
像是春季融雪的声音,又像是夏雨滴岩的脆响,秋日黄叶飘落更兼冬霜凝结……若不是自己还在呼吸,还有心跳,她都要觉得自己已然变成手中剑了。
那个近处的人形早已模糊了面貌,徒留下眉心与胸口两处微小的红点,红点无限地放大,往四周蔓延形成无数条纵横的红色线条,不管从哪一处线条切入,最终都能够贯穿那个红点,于是最终,那两处红点就占据了公主目夷全部的视野。
她很安静,她怕一次紊乱的呼吸就失去了这种得心应手的灵感。不过,也可能并不是怕。她从来都不喜欢那种失控的感觉。
“氏名。”被聚在瞳孔内的金色彰显的是坚定的眼神,公主目夷握剑的手轻轻一抬,她低声说。
这声音只有在她面前的秦军副将能够听到,其余人都只能勉强看到她动了动的嘴唇。而这名秦军副将也不负她望,下意识地开口回应道:“秦非。”
长剑举起,落下。就像刽子手手中的大砍刀。
无数次。
被记忆驱使着,公主目夷又想起了那日田昌意于神明台禁地中被猰貐一巴掌拍死的事情。摇摇晃晃的画面最后让她将目光不得不落在了这名秦军副将的脸上。
这人的脸色由红转白,最后变成了一种长久的青色。
公主目夷直接刺断了他的剑,将剑尖送进了他的胸口。
这样下去,迟早是要变成轻视他人,然后会玩弄他人的人吧。毕竟除却田昌意,所有的人,所有的生命,在她和这柄剑面前都是不值一提。
阴狠,暴戾,疯狂,残忍,果决以及,薄情寡义。
她正在被这些潜移默化的影响改变着。她知道。换作以往她肯定就会就此打住,不会再深入下去。既然已经杀掉了最有武力的这个人,剩下的事情不用武力也多得是方法来解决。而就算不能,也不应当放弃这样的努力……原本是这样的,但为什么杀人的剑还在手中挥舞着呢?
“我……”公主目夷张了口,却是将即将出口的话咽下了喉咙。
【我乐意】
这三个字在胸口处反复被心脏以泵出的血液重复着,不断地向身体四肢蔓延。
不管是人与神相爱,还是神与神相爱的故事中,总有一条清晰地能够通往结局的主线脉络。在原本的预想中,她与田昌意的这个故事也应当是如此,在田昌意明白了自身的身份后,田昌意要被许多人争夺,她要因为一些必要的缘由被田昌意拯救,而她会拒绝这样的拯救,选择去死。
这样的话,田昌意就可以顺顺利利,漂漂亮亮地回归神位,去好好履行身为神明的职责了。这样的话,这个人间就不会再因为礼崩乐坏,征伐四起了。那紊乱的四时阴阳也能够恢复正常,春种秋收也能够像孔子时那样进行。
争斗停留在诸国的上层就可以了,大规模的战争根本不会有了……现在,这个杂剧话本都编烂了的故事已经脱轨到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我要是说出口的话,田昌意能够听得到吗?但我要是说出口,她肯定会生气。说起来,她生气是什么样的?我好像都没有真正见到过。有机会的话,真的想要看一看……】
【这些人原本都是可以不用死的】
【不管是人与神,还是神与神……而让天下苍生生灵涂炭的任何事物,肯定都是错误的】
【神明有玩弄人心的权力,因为人族本来就是神明为了打发无聊而创造出来的物种。可我呢,怎么能因为沾了田昌意的光就那么肆无忌惮呢?为了让她吃惊就那么肆意妄为地改变如今的天下大势……】
【看这个人,跟太子哥哥长得真像。不……应该是太子哥哥和他长得真像。也许,若不是我在祭坛上宣读了那所谓的即位诏书,他还会好好待在秦国边城。白刍已经数年没有出战的机会了。按照原本的天下大势,五国伐齐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毕竟我有那样的父王嘛。但现在这种局势,分明就是我为了保全齐国,一劳永逸,而致使其余诸国陷入纷飞的战火之中。一直胜利,又少失败的齐国就这样下去会变成什么样的国家。我真的想过吗?】
【而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太奇怪了,陈目夷。”耳边的声音变作了似是田昌意的声音,但又不是田昌意,她知道这是她的另外一种心声,“你是神明所喜爱的人,你懂吧?只要你想,你就能得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
【说到底,我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不需要那些】
“那么,让母后和太子哥哥死而复生呢?他们原本不该死的。本来你是没有能力,现在你完全可以做到这方面的事情。”
【田昌意说过……】
“她说的是不想,不愿意,也没有心情。这不代表是说不能。”心声使用着田昌意那足够蛊惑人心的声音在公主目夷耳边耳语,“向她请求,或者直接命令她。她难道能够拒绝你吗?她都许你天子之位了,让人死而复生又不是什么令人难办的事情。难道你没有那样的自信吗?如果她真的喜欢你,就不当拒绝你这人之常情的要求。”
“你都为了她一次试探下定决心弑父了,更进一步又能怎么样?神明最终也就是天道的一颗棋子,就像火有火神,水有水神,按理来说她也没有什么不同,还是不要太把她当回事,也许她根本做不到能让人死而复生这种事。关键是你要提出来。”
【你说天道……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天道这样的东西?】公主目夷停下挥舞着的动作,她周身十步内已然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了,她虽无言,可是燃烧的金色瞳孔内,那点夜色最终漆黑如墨,【神明本身就已经算是无所不能了,只是力量强弱的区别。非要用山海湖泽,金木水火这样的东西来区分他们,简直就像是为了配合这个俗世制造出来的另外一套管理体系。现在想来,在万年以前,神明一直与人行走在这片土地上,他们将火焰调整到了能够让我们烧柴做饭的程度,水流能够被我们饮用而不至于生病……后来神明之间的决裂使得人与人之间的战争也开始了,但是有什么理由能够让神明憎恶我们呢,仅仅是因为田昌意所说的,我们这两个种族很相像吗?如果是那样,根本没必要跟我们一起生活那么长时间】
“你一直在自言自语什么?陈目夷,那应该是你该关心的事情吗?你已经得到了神明的宠爱,不应该趁在这时候去做一切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吗?得到了权力或者力量就要及时使用,不然得到又有什么用?”
公主目夷笑了起来,她看着眼前的一群秦军军士,就在方才,她已然将可以号令的另外一名秦军副将斩杀掉了,她没打算再动剑,也不打算再杀人,说到原因……
【听母后的话】
【然后是听太子哥哥的话】
【最后是听父王的话】
……
【按照我的本性,我根本说不出你那样大言不惭的话来,我说过我对于田昌意是一厢情愿的想法,我对她是永远的单相思,所以哪怕她真的说喜欢我,我的一厢情愿也会持续下去。从我出生至现在,无论何时都在向我声明我命运的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根本不是我的心声。我要做什么,你有什么立场对我指手画脚?】
“好好,那我不说这些了。那你说说你要做什么?你剩下的时间不长,能够做的事情根本不多。”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这可是我自己的事情】
最后的金色也从公主目夷的眼中褪去,拄剑为拐,她半弯下腰,再度咳出鲜血来,金色的血液洇染了长剑剑脊上的刻字:以昌以意,以渊以献。
顺遂心意,直至结束吗?
说不定这一次,真的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