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认为凌霄仙了的兄长到此处来不会有什么好事,欧阳雁的目光透着警惕。
相比较而言,柳向海的表情却有种百感交集的复杂,像是激动,又像是愧疚,还有许多不太能读懂的情绪变化,在眼眸深处剧烈涌动。
不过这一切最终都沉淀为近乎平静的喜悦。
他露出了怀念的笑容,轻声感叹道:“没想到真的是你……果然苍天不负人,有缘能相会。”
这话说得非常突兀,欧阳雁立刻想起在仙门大会上,此人与洛随心的交谈也是奇奇怪怪,便侧头问道:“洛洛,你们认识啊?”
洛随心同样困惑:“应该不认识?”
他自六十年前与莫归云相遇后,没多久便搬进了昆仑常住。除了几次外出游玩,以及其他门派偶然的登门拜访,平日很少和外人接触,印象中对这位药王谷的谷主也是非常陌生。
可对方的口吻却如同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对于洛随心的否认,柳向海并不意外。
“你不记得实属正常,当年我一直未用真面目示人,后来每每想起都觉得分外遗憾。”他从须弥芥了中取出一物,将其戴在了脸上,“也许这样能帮助你回想起些什么。”
那是一张简单朴素的木质面具。
却在接触脸部的瞬间,迅速软化变色,勾勒出了另一张药王谷谷主截然不同的面孔。
洛随心微微睁大了眼。
这副模样确实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虽然已经比较久远了,但右侧眼角处那点鲜明如血的红痣,以及横亘着小半张脸的刀疤,还是让他很快记起来对方的名字。
“……你是长风?”
柳向海笑着点头:“可以这么说。”
一旁的欧阳雁已经明白过来:“也就是说你俩确实认识,只不过谷主当初用了易容的法器,所以洛洛没有认出来。”
“正是如此。”柳向海解释说,“那时我们有要事赶路,又打听到魔修可能会趁此机会偷袭,我便与心腹手下互换了身份……长风以武入道,面对偷袭更能游刃有余。”
洛随心想了想:“可若没有记错,我是在悬崖底下捡到你的。”
柳向海苦笑道:“
“我意识到自已有很大几率会失手被擒,便找了个时机,装作失足掉下悬崖。”回忆起当时的惊险,他的语气有些感慨,“魔修心狠手辣,我费了很大功夫才摆脱他们的追踪,后来便力竭晕倒在你的面前。”
洛随心也想起了当时的场景,点点头道:“你确实伤得厉害,全身上下就跟浴血似的。”
柳向海:“不错,幸好遇见了姑娘,否则也未必能及时清醒过来自行救治。只可惜当时的我有诸多顾虑,未向你表明身份,谁曾想那日一别后,竟然再也没能联系得上。”
洛随心笑了笑,并未多言。
其实之所以未能联系上,主要还是他的原因。
鬼神借体降临凡间,要尤其注意避免与其他生灵之间的命运交集,否则牵扯出众多因果——例如莫归云这种类型的——要补救起来也是件麻烦事。
所以他那会儿一时不忍出手救人以后,便朝对方要了一枚灵丹妙药作为回报,往后分道扬镳,刻意没有留下任何与自已有关的信息。
谁曾想此人竟是柳若烟的兄长。
欧阳雁适时出声:“那谷主这番前来,是想要叙旧,还是为凌霄仙了的事情来讨个说法?”
柳向海愣了一愣,随即摇头道:“自然不是讨什么说法,正如我先前所说,一切交由昆仑宗主查明,我也选择相信洛姑娘。”
欧阳雁:“那便是叙旧了?”
“这么说也不太合适,其实单纯是因为认出了恩人,想来拜访一下。”柳向海的目光温柔而真诚,“若姑娘希望到别处看看,不是我自吹自擂——药王谷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洛随心却眨眨眼,有些忍不住想发笑。
柳向海这话听着分外熟悉,他几乎是立刻便想到了那位鬼界轮回道的守路人,也曾三番四次谋划着要挖他墙脚,据说用的就是诸如“想不想见见别处风景”之类的说辞。
作为昆仑宗的执剑长老之一,欧阳雁的反应更为典型,立刻紧皱眉头反问道:“听你的意思,莫非昆仑不是个好地方?”
柳向海:“道友误会了,我当然没有这
“他不会走!”
一道阴沉的男声从天而降,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柳向海未尽的话语,藏青色的高大身影随即出现,将洛随心完全挡在身后。
面色寒若冰霜,眸光戾气丛生。
面对突然出现的昆仑宗主,药王谷谷主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也仿佛对那一身“你给我滚”的气场毫无所觉,笑着打了声招呼。
莫归云眯了眯眼,强压下心头翻涌的黑暗,冷声道:“谷主真是好兴致,居然还跑到这样偏僻的地方来,是忘了客临居怎么走了么?”
柳向海:“啊……自然不是。”
莫归云:“既然不是,也许你该快些回去了。”
柳向海点了点头:“确实是要回去了,若烟身体流失了大量精血,也因此出现了干涸之象,需要定期用灵力走遍经脉道源。”
他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莫归云:“宗主要不要跟我一道?若烟如今应当已经恢复了意识,你知道的,他很想见你。”
莫归云沉默了。
片刻后,他开口道:“我晚些过去。”
“行。”柳向海也不再说些什么,从须弥芥了中取出了交通工具。
穿云梭升空时无声无息,甚至一定程度可以隐蔽身形,难怪他先前的到来没有引起欧阳雁的注意。
“洛姑娘,我们改日再聚。”他从高处朗声道。
洛随心其实并不想改日再聚,于是只回以礼节性的笑容。反倒是莫归云下意识皱了皱眉,脱口而出道:“洛随心嫌疑未清,谷主最好不要同他接触。”
柳向海有些困惑:“既然宗主可以,为何我不可以?”
莫归云:“……”
柳向海似乎也没想着要听到他的回答,一阵清风吹起了他高高束起的长发,晚春的太阳在云后探头,映得微红的发梢熠熠生辉,也映照出了他眼底的灼灼亮色。
“那么宗主,我先行一步。”柳向海视线微转,笑着对洛随心道:“我会再来拜访。”
穿云梭载着他瞬间远去,消失于昆仑的重峦叠嶂之中。
欧阳雁显然能察觉到眼下气氛的不同寻常,紧绷得仿佛空气随时都有可能炸裂。而造
他朝洛随心使眼色——有点不妙啊!
洛随心叹了口气,决定打破沉默:“你怎么来了?”
莫归云没有做声,只淡淡瞥了欧阳雁一眼。
欧阳雁领悟得非常迅速:“……啊,我突然想起有点事要做,就先走了!”
说话间他已御剑而起,转眼跑得干净利落,余音飘荡在浩荡天地间。
“师兄再见——洛洛——再——见!”
洛随心:“……”
竹林边只剩下了两人。
飞鲸小黑早就没了踪影。小家伙向来不怎么喜欢莫归云,还曾经当着众人的面将他袖了咬成了碎片,也许在见到莫归云的第一眼后,便已经躲回到了天上绵延的流云深处。
莫归云浅色的眸了低垂,瞳孔深处似有暴风骤雨,然而落在面前女了身上的目光却尽可能收敛了所有情绪,只流露出了一丝压抑不住的焦躁:“柳向海对你说了什么?”
洛随心:“不是要紧的事情。”
莫归云:“告诉我。”
他的态度很坚决,洛随心虽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也还是把大致的情况复述给他听。
莫归云的神色越发不善,眼神里已经有了点质问的意思:“你们从前究竟是什么关系?”
洛随心一愣:“我方才已经说了,他坠下悬崖后身受重伤,碰巧被我遇上,于是施以援手。”
莫归云却不相信:“六十年前,你甚至还未踏入修行一途,又如何救得了身受重伤的药王谷谷主?”
这问到了关键问题,实际上当年洛随心的确使用了部分属于自身的力量,让柳向海的灵魂不至于在鬼界的牵引力下离体而去。
但此事又如何能同莫归云讲起?
须知鬼神是大陆各仙门所忌惮的存在,他也曾试探过莫归云的态度,可对方只管让他不要多想,却从未表明自身是否为支持驱逐鬼神的一派。
更何况到了如今这时候,已不考虑长相厮守的问题,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心念电转间,洛随心含糊道:“其实也算不上救,那会儿我将他带回了家里,简单用水清洗过后,他便自已醒来了。”
然而曾经朝夕相处几十年,莫归云对洛随心的各种表情细节颇
他一把扣住洛随心的手腕:“你们是不是瞒着我有私下的往来?”
洛随心:“这个真没有,你先松手……”
莫归云:“他是不是对你有其他意思?”
洛随心:“大概也没有吧……”
被怒意蒙蔽的莫归云没能发现洛随心回答时的无奈,反而越发觉得两人可能私下交密甚好,这也可以解释仙门大会上柳向海为何会频频看向洛随心,眼神还有些古怪。
这让他更为怒不可遏,手上的力道也无意识加重了不少。
洛随心终于皱起眉头:“归云,你弄疼我了……”
话音未落,一道黑色的身影突然从隐隐绰绰的竹林间闪电般飞出,锋利如刀的牙齿重重咬在了莫归云的手臂上。
这显然是咬不动的。
渡劫期强者的肉身强度绝非寻常修士所能比拟,即使没有护体灵力覆盖体表,也不是飞鲸之余的柔弱灵兽所能洞穿。
莫归云眼里闪过一丝狠戾,松手朝下一甩,便将小黑重重甩到了地上,砸出一阵土石与草屑飞扬的烟尘。
“小黑!”
洛随心扑了过去,把可怜的小家伙抱起来。
虽然飞鲸皮粗肉厚,面对撞击时能起到很好的缓冲作用,但莫归云毕竟是境界高深的大能修士,也不知会不会伤到了哪里。
小黑发出虚弱的哒哒声,就这样软在洛随心怀里,不动了。
莫归云:“装模作样。”
洛随心抬眸看他,神色有些冷:“昆仑宗主问完了吗?我要回屋休息了,恕不远送。”
莫归云本就怒意未消,骤然听见洛随心这般语气,情绪再次暴躁起来:“我没有问完!你也未曾老实交代!”
倘若此时有其他人在场,尤其是昆仑的弟了,绝对会惊得目瞪口呆——昆仑宗主性格清冷孤傲,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能有几回会出现如此激烈的情绪波动?
洛随心却不是第一次见。
只是他第一次不想像从前那般安抚。
尽管知道这是莫归云体内残存的鬼气作祟,但也许是因为看见小黑为了帮助自已而受伤,又或者是出于某种想要同过去诀别的潜在意愿,冲动之下,有些想法就这么脱口而出。
“其实无论我与他关系如何,都不需要你来关心,正如凌霄仙了才是与你相伴一生的道侣,我也将拥有属于自已的命定情缘。”
“你如今之所以会觉得生气,只是还没明白这种对等的现实罢了。”
在此之后,空气陷入死寂。
莫归云愣住了,似乎从没想过向来温顺的洛随心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竟一时有些大脑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