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七年的春天似乎来的有些迟。国丧和康熙重病让整个京城笼罩在愁云惨淡的氛围之中。
对我来说,一切也在脱离自己的掌控,往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尤其是腹中这个不期而至的孩子。
胤禛得知我有孕时还是很高兴的,只是高兴中带着浓浓忧色,我知道他是在担心年羹尧的反应,毕竟年羹尧的妹妹年氏嫁入府中七年,除了诞下过一个早夭的女儿外,即便有看起来的专宠,肚子未再有过动静,反而是我又有了身孕,这难免不让年羹尧觉得胤禛对他这个妹妹是不是没有面上看来的那么喜爱。
年羹尧是胤禛手上唯一可堪重用的猛将,一旦年羹尧生出摇摆之心,被众敌环伺的胤禛只怕如同案板上的肉,连半点转圜的希望都不存在了。
正因如此,在匆匆探望关慰过我后,就嘱咐乌拉那拉氏好生照顾,自己却没再来看过。据府里一些长舌的仆役说,他每天除了处置公务外,闲暇时就都是去年氏院里陪年氏,也不知是去安抚还是抓紧时间造小人以稳定年羹尧的心。
至于乌拉那拉氏对于胤禛的嘱咐自然是欣然应允,可是我从乌拉那拉氏不自然的神色中看到了除羡慕嫉妒恨外的一抹算计之色。接着就是乌拉那拉氏时不时旁敲侧击地试探说着“你是个有福”,又有些做作地叹息“自己福薄,可怜弘晖早夭”,然后落泪一番再看似顺口地说“若这次我再生的是个男胎,索**给她抚养”云云之类的话。
我自然知道乌拉那拉氏这话并非只是玩笑,她当真是起了这份心思。毕竟我和她的关系中很大成分是利益上的相互维系。当年我让她扶持钱氏所生的弘历,就是因为对她来说掌握钱氏远比对付我要简单许多,一旦弘历袭爵,以钱氏单纯无争的性子是不会威胁到她的,她依然可以仪仗她嫡母的身份掌握内府大权,就算是弘历娶妻生子,只要她还活着,权利就一天不会有任何动摇。而我看在与钱氏的情分和自身所求的那份安稳生活上也会俯首帖耳的为她所用。
可是这部由各自利益的天秤却因为腹中这个尚未成型的孩子到来而有了倾斜。一旦我拥有了第二个孩子,尤其是可能是第二个儿子的话,我在府中的分量就远远大于了她这个失子的当家主母,再加上钱氏又与我是坚实的盟友,那么对她的威胁就是巨大的,一旦弘历袭爵,我若再教出两个争气的儿子,三个孩子都一心向着我和钱氏,联手对付她,将她架空,雍亲王府内院的大权旁落也不过是迟早的问题。所以不管怎样,必须要将一个孩子留在自己身边,让这个孩子与自己亲近,说不准根本不需要再管什么钱氏和弘历,直接将这个孩子当做嫡子养大作为继承人也未尝不可。
这并非是自己的戒备与多疑在作祟,只因为乌拉那拉氏如此盘算也在必然,毕竟深宅大院中的女人,只有能掌握住自己的命运才能活得自在安生,谁又会希望身边多出一二个虎视眈眈的小妾和庶子的觊觎。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钱氏对于我有了身孕没有多少担心,除了欣喜之外,就是将弘历和弘昼以前用过的小衣服都找了出来,说是十个月不长,等暖和了就要开始准备孩子所需的东西,毕竟有了经验,也就不会手忙脚乱了。然后又想到我身边总有人耍手段,担心小厨房里再出什么差池,每餐都是自己亲自盯着下人将饭菜做好,又遣人尝过无碍后才安心送上。
看着从得了喜讯后就开始忙里忙外的钱氏,如同看到了以前那个单纯吃货的小丫头,心里暖暖的,也惭愧自己对她的谋算与疏远。
“这个孩子不能留。”站在回廊上,看着正在指使仆婢们忙活的钱氏,对身后的小顺子沉声说了句。
眼下已经过了二月二,虽仍是带着几分春寒,但从已经开始露头草芽中可以感受到万物复苏的生机勃勃。此时所站的位置能够晒到早春温暖的阳光,让人说出的话也变得慵懒柔和。只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用柔和的声音说出如此冷酷的事实,仍旧不由通体生寒。
“格格为什么要这么说,可是觉得哪里不妥?”小顺子骤然听闻我的话,不由身体一僵,闷闷地问道。
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解释我的不安,我无法告诉他这个孩子原本就应该是不存在的,我也不能跟他说这个孩子的到来很可能代表着有些事脱离了正确的历史轨迹,这样的改变很可能导致历史向另外一条路发展。
我沉默良久,才幽幽说道:“因为这个孩子来的时间不对,他不是被祝福的孩子,甚至可能打破我这些年和乌拉那拉氏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衡,或许会让我筹备多年的计划满盘皆输。除了舍弃,别无他法。”
这是换成小顺子陷入沉默,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他内心认为自己主子的膝下子嗣单薄,能够多些子嗣才好,何况是由我诞育,他也乐见我能巩固自己在府中地位。可是他不是不知道眼下朝局对主子的不利,再仔细思考如今的情势和各方人员的反应,却又觉得事实确实会如我所说,恐怕一旦这个孩子生出来,如果是个小格格也许还好,然而若是小阿哥,恐怕不仅会引来年大将军和年侧福晋对主子的不满,嫡福晋也当真会想办法将这个新出生的小阿哥抱回自己身边抚养,到那时这些年格格所做的一切都会白费,变成无法预料和掌控的局面。
“格格如果想做个处置,不能直接动手,毕竟这件事已经传到了宫里,皇上也素来重视子嗣繁衍,格格一旦处置这个孩子,会被认为是在谋害皇家子嗣,恐怕会惹来皇上的嫌恶,甚至连带着误会主子为谋储君之位做出弑杀亲子笼络武将重臣的猜忌。不仅如此,没有名头的处置这个孩子,恐怕也会让主子的心里对格格的猜忌和嫌隙更深。”小顺子在身后用只有我和他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显然他想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我也同样理解小顺子这席话的意思。他在告诉我,如果想处置这个孩子,第一,不能亲自动手,第二,必须师出有名。既不能让谋害皇家子嗣的罪名落在雍亲王府和自己身上,也不能让胤禛心存芥蒂,怀疑我是为了给以后留退路才不要这个孩子。
看来这件事上不仅需要找个合适的替死鬼,还必须想办法祸水东引,如果能够利用这个孩子的小产给胤禛带来一些助力,同时让康熙对立胤禵为储君的想法产生干扰,让他起了犹豫,才能给胤禛争取足够的时间来继续想办法力挽狂澜。
想到这里,脑海里浮现出做件事的最佳可利用人选,也只有她去做才能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不过这件事不能急,需要好好布置,毕竟这一次要面对的不是别人,而是聪明绝顶又自诩千古一帝的康熙,想要影响他想法,不能靠简单幼稚的栽赃嫁祸,普通的那种女人之间相互陷害的小伎俩怎么可能哄骗到早就见惯了宫闱斗争的皇帝和德妃。不过也不用着急,还有六七个月的时间,可以慢慢筹划,将所有细节都想清楚。
轻抚着尚未出怀的小腹,没想到前一世作为极力反对堕胎的医生,这一世却为了权利斗争和一己之私需要亲自谋算如何杀掉自己的孩子,这是何等的讽刺与可悲。
想哭却不能哭,甚至不能流露出一丁点的悲伤,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对这个孩子一遍遍做着忏悔,祈祷它能在下一次的轮回中选择殷实富足的普通人家备受关注与宠爱的安稳一生。
从这天开始,从不信神佛的我开始虔诚地抄写佛经,只为了偿赎对于这个孩子的愧疚,为他的来生祈福。这是他这个自私的母亲唯一能为他尽的一份心。
在朱天保一家子被诛杀后,朝堂上没有人再提及立储的事情,不过之前提议并被默许的事情仍旧在继续进行。不过可喜的是,康熙的身体在春暖花开的三月终于完全康复了。
在没有了病痛的折磨和死亡的威胁后,康熙对于立储的热情似乎也减弱了许多。毕竟他不是个会一时头脑发热就随便定下继承人的糊涂帝王。他很清楚国之帝王对于他的祖先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和这个江山上世世代代生活着的百姓意味着什么。他也很清楚想要让千秋万世,选择接任者就必须仔细观察考量,只有选出最适合的人才能将自己辛苦执掌的天下交出去。他有二十四个孩子,而自己的身体看样子也应该还能再撑上几年,不着急,慢慢选,总会选出最好的。
听着小顺子说起外头传来的这些消息,内心的不安与紧张也放松不少。还好,事情还在可控范围,朝堂上的消息也给了自己更加充足的时间去计划。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进入五月,微微隆起的小腹已经可以感觉到孩子强劲有力的胎动。太医来过几次,说从脉象上看十有八九又是健康的男胎。
太医的话并没有给我一丝欣喜,反而更加苦涩,其实自己一直拖着不愿下手就是心存侥幸地希望腹中是个女儿,只要是女儿,就不用自己为了平衡各方利益对自己的孩子痛下杀手。可是天不遂人愿,这个孩子始终是不能生的。
从打算祸水东引那天起,我就开始一反往日闭门不出的性子,喜欢在王府院子里散步,每次也总会遇到伊氏。
其实伊氏对于我再次有孕确实是介怀的,她说我既然有了选择,就不应该再要这个孩子,会时常问我对于这个孩子的打算,也会告诉我如果这个孩子是男胎,以后也是必然不能容留的,甚至是有些强硬的暗示我必须做个决断。
对于伊氏看起来有些心急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十分可笑,看来并非只有我一个人想到了这个孩子的作用,恐怕也有人想让我自己处置掉这个孩子,然后不管是为了拿捏住我谋害皇家子嗣的把柄,还是想要利用这件事引起皇帝的不满,总之他们也是有心了。
不急着应对伊氏的催促,每天一切如常地做着一个孕妇想做和该做的事,也一次次地惹得伊氏愈发急躁。
说起来倒也奇怪,听到我有孕的消息后,老氏一开始倒是没什么动静,只是在得知我没什么胃口时让人送了几坛子自己腌制的泡菜。小顺子原本担心老氏送来的泡菜会有问题,打算拿去扔掉,被我拦住了。
我对小顺子说:“既然她一番好心将东西送来了,我为什么不吃?既然她敢直接将东西送来,就说明这个东西里不会有什么问题,否则她如何能全身而退?”
小顺子在我的坚持下没有将东西扔掉,只是找人吃过后发现没什么问题就随我去了。
老氏泡菜的手艺确实不错,只是在我出怀后来送来的泡菜里,隐约吃出点中草药特有的味道,只是味道很淡,若非我嗅觉和味觉被多年来学习中医时给养了出来,几乎是察觉不到的,可见分量不重,应该是打算慢慢的让药性积累渗透。
从发现泡菜的不妥后,我并没有忌嘴,只是每餐减少了食用的分量,努力控制着摄取的剂量。不知道我为什么,我总觉得老氏并没有打算毒死我,她想针对的或许也是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因为每次在吃过泡菜后,就会明显感觉到胎动有些许异常。
这个孩子果然是不被祝福,似乎除了乌拉那拉氏对这个孩子有着异常期待外,其他所有人都怀着各自不为人所知的目的希望这个孩子快点死去。
时间拖得越久,对于孩子的牵绊就越发浓烈,不舍不伤感让因为怀孕而低落的情绪愈发抑郁,整个人也显得消瘦憔悴。但已经五个月了,有些事如同箭在弦上,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暗中安排着,只等待一触即发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