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腊月,空气中弥漫着年味。虽然小产不久,但因着我并没有表现出多么伤感,这件事带来的哀痛也被即将到来的节日氛围渐渐冲淡。
因着正好是深冬,屋外寒凉,我存着在小月子里将养身体的念头,也拒了胤禛的留宿,一心一意将原本的一个月休养,硬生生给养足了四五个月,一直到开春三月,才渐渐恢复了正常的活动。
这几个月里,从开始那会与钱氏聊过后,两个人的关系开始每况愈下,我很少出屋,她也不大往来,在外人看来已不复往日的亲昵。但钱氏对得空过来的胤禛却格外殷勤与体贴,每次胤禛过来我屋里时,久不往来的钱氏也会专门过来探望。
这样的变化看在府里人眼里,都私下议论说钱氏与我的生分恐怕不只是因着我小产时对她的猜忌产生的嫌隙,还有钱氏自己年岁大了,也起了争宠之心。就连紫菀对于钱氏也开始诸多不满,每每见到也都是看起来守着规矩但却明显嫌恶疏远的态度。新来的夏嬷嬷也时常私下对我说:“这些日子奴才也看出来了,格格是个心善的,可是做人有时不能太善,人善被人欺。咱们院太小,容不下心大的,不若找个机会和主子提提将两个院重新隔开的好。”
对于这样的议论与劝说,我只是一笑了之,就这样与钱氏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放任着她对胤禛的殷勤与讨好。但胤禛不知是顾忌我的感受,还是对钱氏并无旁念,竟是不为所动。
这些时日中,我的拒宠和钱氏的不得宠,也让伊氏做了渔翁,胤禛每天来看过我后,偶尔会去她院里留上一宿再离开。虽然胤禛并没说什么,但伊氏春风得意的样子让府里人也觉着这个颇为讲究难伺候的伊格格在主子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位置的,甚至还有人私下传言我因着小产坏了身子,以后不仅不易有孕,而且极为虚弱,病的连床都下不了,现在只能以汤药吊命,以后能不能大好还难说,就算是好了,一个病秧子加上无子嗣的格格还能得到主子的多少宠爱。
这个传言一开始只是有人说说,但是传到后来不明真相的人几乎都信了。但我却不加澄清,也让身边人不要去理会,就算有人试探打听,也一律以“格格正调养着”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来应对。就连胤禛那边,我也让他不管听到什么都不必插手。
就这样,府里原本对我的巴结逢迎的转向了伊氏那边。不过我这院里因为有胤禛的特别嘱咐和苏培盛的时时看顾,所需用度倒是没有半分影响。对于这样的变化,我反而乐见其成,也暗中让小顺子记下了那些没有跟风转向的人以便日后留用。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四月里,宫里传来消息,说康熙将年羹尧的妹妹年氏指给了胤禛,但是因着年氏身子孱弱,指婚后不久就病倒了,所以年羹尧求请将入府的日子推迟到次年,康熙也允了他的请,还让礼部尽心张罗,由此可见对年羹尧的器重。
这个消息即便是早就知道的必然,却还是让我心情低落了许久。但该来的无法阻止,急也急不来,只能按部就班地去推进。
康熙四十九年的夏天来的格外早,四月时天气就已经闷燥的让人窒息,好不容易熬到五月梅雨季将近,却只下了三场小雨。
年逾五十六岁的康熙身体状况也开始大不如前,耐不住这样的闷热,五月初一就带着一干妃嫔,由皇子们陪同巡幸塞外,胤禛也在随行的皇子名单中。
胤禛不在府内,内院里也开始有人不愿消停。五月中旬时,小顺子去府库里领每个院子里用的冰块,回来时脸色阴沉地回禀说:“府库里说咱们院里之前的开销用度颇大,加上听闻格格身子虚不便着凉,所以给咱们院里的冰块比例份上的要少了许多。”
“其他院里可有添补的?”等他回禀完,我只是平淡地问了句。
“其他院里都是正常例份,只有伊格格那边多领了些,说是伊格格怕热,所以额外支出了不少,府库说这事与嫡福晋知会过,嫡福晋允了的。”
“既然嫡福晋允了,那就不必多说什么,反正我不怕热,用不了多少冰,何况我们可以自己做些冰块出来,只要你能弄到硝石。”我抬眼看着小顺子勾唇一笑。
小顺子见我并不在意,脸色也稍稍缓和了些,说:“硝石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格格若想要,明个奴才就让人送来。”
小顺子退出屋,夏嬷嬷小声问了句:“奴才觉着这事明显是府库里的人有意偏向伊格格来作贱咱们,嫡福晋恐怕只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才会由着他们。咱们要不要在给主子的书信里提上一句?”
胤禛从离开府后,隔三差五会让人送书信回府说些近况和思念,我也会回信给他报个平安。这些事都是通过他安排的人私下往来传递的,并没有惊动府里其他人。两个人的感情在经过之前的大波大折后,随着时间和年龄的增加开始变成了细水流长。没有了轰轰烈烈的感情虽然平淡无华,却多了份特有的默契与静好,我与他都格外享受和珍惜这样的相处方式。
“不必,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有些人乐意用这种方式标榜自己的与众不同,那就随她去好了,反正嫡福晋都不介意,我们又何必自寻烦恼。”我拒绝了这个提议。
从小产后,除了小顺子外,院里的仆婢包括紫菀在内都无法确定是否可靠,倒是夏嬷嬷如我对钱氏说的那样,有对其自身利益因素的牵扯反而还能信上几分,于是夏嬷嬷渐渐在我身边伺候的时间要比紫菀多了起来,但为了避免日后查明真相后让紫菀离心,对外说的是“我小产后身子有伤。夏嬷嬷毕竟年岁大,也伺候过宫里的正经主子,做事稳妥,所以由她贴身伺候会更合适”。而紫菀也被我以“膳食用度需要由可靠可信的人张罗”为由安排在屋外张罗主持事务。有了这番说辞,紫菀倒也不疑有他,开心接受了这样的调配。
小顺子次日后就让人送了硝石过来,有了硝石,院子里的用冰也有了保证甚至盈余。我因着小产,平时用冰甚是谨慎,于是索性锦上添花,将多出来的冰往乌拉那拉氏、宋氏和老氏屋里送了不少,甚至连李氏那院里也做了些添补。这番举动倒是得了乌拉那拉氏的夸赞,还让人送了些馈赠算是嘉赏。
只是送冰时,小顺子在我的授意下有意漏了伊氏那院,这也算是当众落了伊氏的面子。原本她就是想借着用冰的例份与众不同来显示自己在府中的优越感,可是现如今别院里的冰都比她的高,她反而只能靠着府库里拨下的那点用度来维持,这让伊氏愤恨不已。
“格格这样做虽然是解了气,可是恐怕也会让伊氏愈发妒恨。恐怕还不知道要怎么在主子面前搬弄格格的是非。”夏嬷嬷说。
“我若不这样做,她就不会妒恨了?”我抿了口酸梅汤,轻笑反问。
夏嬷嬷知道我话里有话,随即颔首缄默,就听我继续道:“本就不是一路人,何必假装相亲。我让她妒恨的事也不止这一桩,她愿意妒恨就随她去,四爷若是能轻易被人挑唆的,我恐怕早就被发落了。”
“格格说的是,主子对格格当真是不同的。”夏嬷嬷顺着我的话奉承了句。
不同吗?夏嬷嬷的这话并没有让我觉得欣喜,反而敛眸沉默下来继续喝着酸梅汤,但想到再过一年这样的不同就要与另外一个女人分享,嘴里感觉不到丝毫的甜,只剩下浓浓的酸。
有了充足的冰源,夏天也并没有之前那么难过。一晃九月,也到了御驾回銮的日子。
胤禛回府那天,苏培盛着人传话过来说他进来身子不大舒服,食欲不好,让我备下些清淡可口的饭菜送去。
我亲自下厨备好饭菜,正准备让小顺子送去,钱氏就过来了。她笑着说道:“听说四爷最近身子不大好,想吃姐姐做的饭菜,正好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我亲自送去前院,顺便看看四爷的状况,如何?”
这大半年来,钱氏没再像以前俺么贪吃,随着这个年龄开始抽条,慢慢瘦了下来,说话时眼光流转,美目顾盼,笑颜如花般天真灵动,带着浓浓江南口音的语调听起来格外婉约动人。
“好啊,那就有劳妹妹了。”我应承着,让夏嬷嬷将食盒交给钱氏的贴身婢子兰欣。
钱氏对我微微行了个礼,领着兰欣出了屋。
小顺子看了眼钱氏,似有话要说,但碍着夏嬷嬷在场,也就没说出来。我当下没多问,过后寻了个空,不动声色地支开夏嬷嬷,留下小顺子,说:“你刚才是想说什么?眼下没了旁人,直言就好。”
“格格当真相信钱格格没有二心吗?”小顺子犹豫片刻将这话问了出来。
“为什么不信?”面对小顺子的问话,我笑着反问。
“既然格格信,奴才也就不多说了。”小顺子眉眼低垂,闷声说道。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是她越是这样,我反而越发信她。”我拿起茶盏啜了半口,深意说道。
“奴才不明白……”小顺子说。
“这事现在说不清楚,等以后你会明白的,你现在只需要按我说的做,不用在意其他。”我没有和小顺子点破话里的意思,只因为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事。
小顺子的怀疑并不是全然没有道理。对于钱氏,她的表现着实让我觉得吃惊,若搁在现世,必然是新一代影后级别,几乎让人看不出真假。可是我还是选择相信她。只因为我和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不知道她是否起过单飞的心思,但钱氏应该明白,有时候孤掌难鸣,何况她和被送入府的在旗秀女不同——她是汉女。在这个时代,一个汉女再得宠也越不过旗人,即便是汉军旗的包衣奴才,也比汉女的身份高出不少。何况她又有多少把握能够独揽胤禛的心。
其实我和钱氏谈及过关于未来的打算,说得很深很透,我告诉她说,我要让她和她的孩子站在最高处,让钱家的后世子孙能够重振门楣,恢复吴越王当年的荣耀。而我要的就是一份承诺——当他们站在那个位置后,保我和我的子嗣后世无忧,安然终老。
重振门楣,这是钱氏父亲的一个梦想,原本是钱氏不敢想的奢望,但因为我的话,她想去拼一把,为家族、为父亲、为哥哥,也为自己和自己以后的孩子。
当所有人都以为我与钱氏反目时,其实钱氏并非真正与我交恶。这件事我和钱氏外,就只有小顺子知道事情真相始末。这是钱氏提出来的策略,让那些人以为计策得逞并且放松警惕,想坐等我们院子里内斗后的两败俱伤来个渔翁得利。这样一来,他们必然一时半刻不会再对我们这院子里的人出手,我们趁此时机也就可以想办法揪出院子里的内奸。
其实现在内奸是谁,我和钱氏心里都各自有怀疑的人,但一时都拿不定到底会是这几人中的哪一个,所以只能按兵不动,小心求证。
当然这个时候我也没让钱氏闲着,反正是假意交恶了,那就干脆让钱氏高调争宠,这样既能让假戏看起来更像真的,也能让钱氏尽快抓紧时间笼络到胤禛的心,让她能够在年氏入府前得了恩宠,这样后面的事才好继续往下安排。只是眼下的所有变数都在胤禛身上,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看起来似乎对钱氏并没有什么意向,这让我也着实有些心急。
我的筹谋从未隐瞒过小顺子,他曾问过我为什么一定要将钱氏推到最前面,也说过如果我想谋得日后的安稳,完全可以自己去争,这样的胜算比钱氏要大得多,毕竟将这么大的赌注押在旁人身上,变数太大,很有可能会因为人心的贪欲最后导致局面失控,甚至也有可能在日后被猜忌和卸磨杀驴。
“你当真觉得坐上那个位置就是安稳吗?”我说:“你知道为什么古代君主常以“孤”“寡”自称吗?我不是个有大志向的人,那个位置对我来说只是代表着高处不胜寒,只是被政治绑定的傀儡,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去生活,其实为君者很少有几个是真正快乐的。他们就像是站在风暴眼中,看起来头顶上是晴空万里,其实四面危机,弄不好就是粉身碎骨众叛亲离,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和自己过这样的生活。我所期望的只是一份真正稳妥的庇护,让我和我的孩子有一天能远离争斗,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自在随心地过完余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