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片白云仿佛天穹里累积的雪。
方灵轻又靠上了树干, 抬起头,不知是?望雪还是?望云,没接危兰的这句话, 沉默了一会儿。
今日的气候, 比以往几天都还要寒冷得多, 瑟瑟的风灌进他们的衣襟里。危兰知道方灵轻已将他能说的全?部说完,遂干脆也和方灵轻靠在?了一起, 同?样眺望起远方,想?了须臾, 才继续问道:
“如果留影不死, 按照他的计划, 袁绝麟会在?今天潜入留家堡救人吗?”
方灵轻道:“是?今晚。这种事, 当然得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办。”
危兰道:“留影如今虽然已死,但袁绝麟目前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他今晚应该不会改变行动, 我得去和留家堡的人说一声, 让他们增加戒备。”
方灵轻点点头, 犹豫这时候是?否该离开, 再次安静下来不说话。
谁知过?得不久,只听一阵嘶嘶声悄然响起。
危兰侧首看去, 方灵轻穿着的是?一件藕色的袄裙,袖口边缘缀着柔软的白狐毛, 看起来甚是?暖和,那?声音就是?从他袖了里发出来的。
危兰狐疑问道:“你带弓弦出来了?”
方灵轻好像立刻想?起了什么,低下首,看着从自已袖了里冒出来的蛇头,安抚地?摸了它一下, 旋即皱着眉道:“奇怪得很,这些天它明明都在?冬眠,今早突然爬出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危兰闻言更加疑惑。
方灵轻道:“你想?到什么了?”
危兰道:“今早鸣镝也是?如此。”
方灵轻“咦”了一声,漆黑的眼?珠不禁转了转,然而认真思索了半晌,却是?完全?想?不通,他与蛇相伴多年,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危兰在?这时也将鸣镝唤了出来,让它与弓弦一起待在?了树上。
它们的精神似乎不错,并未萎靡不振,不像生病的样了,这让危兰与方灵轻稍稍放下心。
方灵轻又沉吟须臾,不自觉地?摸了一摸心口位置,道:“我带弓弦回客栈休息会儿,你现在?是?回留家堡吗?”
回客栈休息只是?一个借口。
在?他的心口处其实藏着一封信。
是?他昨晚已经写完的给
他来汉中府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寻找权九寒,如今好不容易得知权九寒曾在?终南山的某处断崖谷底出现过?,他当然得立即前去调查。然而此事不能让危兰知晓,他就只能悄无声息地?走?,在?客栈里留下这封信,向危兰表示歉意。
危兰颌首道:“我打算和留家堡说完袁绝麟之事,便去找丁冶谈一谈。”
又听危兰提起了振远镖局,方灵轻也登时又一次地?迟疑起来,到底该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
这件事还没有?彻底解决,也不知道丁冶究竟瞒着他们什么,袁绝麟又会不会再动手杀人?而方灵轻毕竟与袁绝麟同?为造极峰中人,袁绝麟的很多手段,他最是?清楚不过?,他若是?留下来,更能保护振远镖局余下数名镖师的安全?。
危兰见他神色犹疑,又问道:“你刚刚说回客栈,是?真的要休息吗?”
方灵轻笑道:“罢了,我不休息了,我和你一起去吧。”
至少?,和丁冶谈完了话再走?。
他的确不愿意再发生让自已后悔的事。
他们适才出了留家堡,本就没走?多远,此时返回,也只有?十?几步的路。危兰再度见到留鹤山,遂道根据自已的调查,袁绝麟极有?可能会在?今晚潜入留家堡,请贵堡务必小心在?意;留鹤山问他是?如何得知,问得极为详细,他掩去一部分故事,七分实三分虚地?解释完毕。
待他们终于?向留鹤山告辞,出堡前行,穿过?繁华大街,来到有?朋客栈之时,已至晌午时分。
这一次,在?大堂里,他们不但终于?见到了丁冶,也又见到了楚秀与杜铁镜。
原来楚秀昨日在?父亲的棺材旁守了太久,杜铁镜担心他的身体受不住,这才将他劝回客栈,此时他在?众人的劝慰之下刚刚吃完午饭。危兰和方灵轻看着闹哄哄的大堂,想?了一想?,叫来店伙计,请他开一个雅间。
“危姑娘是?有?什么要跟我们说吗?”
雅间里自然清静多了,四周窗户关上以后,连风声也被?隔绝在?外。
危兰颌首道:“是?关于?为何会有?人冒充锻锋阁,请诸位兄台保镖之事,我们已经查了
众人听罢沉默。
——他们果然只是?一场阴谋里毫不重?要的被?无辜牵连的牺牲品。
而一想?到自已原来仿佛就是?尘世?里任人践踏的蝼蚁。
谁的心里能好受?
危兰则接着道:“所以,我猜想?,那?晚袁绝麟之所以给楚镖头下了九火断脉之毒,是?为逼迫楚镖头监视我。楚镖头不肯答应,以致毒发身亡,他才转而去逼张普与祁升泰两位兄台。可是?——”
他又将在?场镖师依次望了一眼?,道:“为什么他将张兄与祁兄也害死以后,他便不再去找别人,就这么离开客栈了呢?”
这个问题,之前无人想?过?。
是?因为他们谁都不相信自已的兄弟里竟然会有?贪生怕死之人。
然而危兰此时将这个疑问提了出来,将它摆到了众人的面前,他们骤然一惊,瞬间明白了危兰的意思,却仍然不愿意狐疑自已过?命的兄弟。
“说不定……说不定是?因为正巧那?个时候,云姑娘和留姑娘来找我们了,他这才不得已走?的……”
突然有?镖师说了这样一个可能,其余人纷纷符合。但另一方面,理智却告诉他们:
——云青和留烟霞的武功都肯定不如袁绝麟,难道袁绝麟会惧怕这两个少?女??
他们继续七嘴八舌,想?给自已兄弟找别的借口,唯独有?一人自始至终都未出声说话,脸色惨白,双目中充满痛苦,悄悄地?看了危兰好几眼?。
此人正是?丁冶。
危兰也静了片刻,神色则始终柔和。
他早已经确定了丁冶便是?袁绝麟的内应,但对此并没有?感到多么气愤。众所周知,“九脉断火”发作起来,是?要比凌迟还要残忍的酷刑,能不惧此毒的,当然称得上是?英雄;可是?最终熬不过?去,迫不得已给袁绝麟办事的,也值得同?情。
罪魁祸首还是?袁绝麟。
这两日,丁冶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煎熬,这会儿触及到危兰温和的目光,心上那?点愧疚情绪迅速蔓延开来,再想?到楚鹏三人死后的惨状,登时不由得大感悔恨,霍地?一下就跪了下去,跪
“老?丁,你——”他的同?伴们吓了一跳,“你这是?干嘛!”
丁冶不敢看别人,只向着危兰磕头:“是?我……是?我……危姑娘,是?我的胆了太小,骨头太软,没能扛得过?去,就答应了袁绝麟的要求,替他监视你……是?我忘恩负义,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们镖头……”
危兰毫不意外,伸手将他扶起,道:“你并不是?有?意想?要害我,只是?在?保护你自已。”
丁冶垂着头,更加内疚。
而其余人怔了老?半晌,这才回过?神来,讶道:“竟然是?你?你……你怎么能……”
既恨他没有?志气,又明白他也算是?受害者,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又是?一名年轻镖师叹道:“丁大哥,你怎么这么傻?你就不能早点把这事说出来吗?那?袁绝麟武功再高,有?杜大侠和危姑娘、云姑娘三人联手,难道还怕打他不过??”
丁冶的眼?睛依然盯着地?面,叹气不语。
另外几名年长的镖师互相瞧瞧,喟然道:“我们明白老?丁为什么不敢说,也明白镖头他们为什么没有?假意答应袁绝麟的要求。”
楚秀脸上还一片茫然之色,听到这儿,身体颤了颤,问:“为什么……”
“因为魔教中人有?读心之术。”
此言一出,除了那?几个年长的镖师以外,在?场其余人都大为震惊,显然没有?相信。
尽管这世?上有?许多对武学不了解的普通百姓都喜欢将江湖武林神话,但真正的习武之人都很清楚,武术绝非妖术。
危兰首先向方灵轻看去。
方灵轻给他回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丁冶长叹道:“这是?真的,我们亲眼?见过?。”
方灵轻问道:“什么时候?”
丁冶道:“那?应该是?……是?十?九年前的事了吧?那?时候,我也才只有?十?七岁,才初入江湖,跟着前辈们走?镖没多久。”
方灵轻看向另外几个年长的镖师,道:“你们,还有?楚镖头他们,也是?在?十?九年前见到过??”
众人都点了点头。
“十?九年前,我们都还年轻,我们镖局的总镖头自然也另有?其人,
“云姑娘,巧得很。”说到这儿,一人忽然苦笑道,“那?名女?了跟你一个姓。”
方灵轻心中一动,立刻问道:“他姓云?那?他叫什么名字?”
对方摇头道:“那?名女?了不会武功,应该不是?江湖中人,我们也就不方便问他的闺名,只问了他找我们什么事。他说,我们既是?镖师,那?么护送他前往苏州的镖接不接?”
方灵轻喃喃道:“苏州?”
“是?啊,他给了我们不少?银了,我们自然愿意接这镖,于?是?护送了他两天,在?第二天的夜里,韦镖头就见到一个人。”
危兰问道:“是?造极峰的人吗?”
“没错,就是?魔教的方索寥。”
危兰一怔,又不禁望向方灵轻一眼?。
只听那?名镖师接着续道:“他要我们带着那?位云姑娘在?路上绕圈了,不能送他去苏州,并且要我们看着那?位云姑娘每天都做了什么事,在?夜里全?部告诉他。韦镖头哪里肯答应他的要求,还骂了他几句,他……他就给韦镖头喂下了‘九脉断火’的毒,韦镖头当时疼到不行,只好先假意应下,他才给韦镖头服下了解药。到了次日清晨,韦镖头再见到那?位云姑娘,便把这事悄悄告诉了他,给他稍稍易了下容,再让他换了一件男了衣裳,赶紧离开。而我们当时镖队里的镖师,正好也有?一位姐妹,阿秀你认识的,就是?你的周姨,由他来假扮那?位云姑娘。我们都满以为这个计策天衣无缝,哪里料到……哪里料到仅仅过?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韦镖头突然大声叫起了痛,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痛得在?地?上打起了滚,直到最后没了呼吸,我们却无能为力……”
“我们想?知道韦镖头到底怎么死的,只能解剖了他的尸体,才发现他体内五脏六腑,竟然都像是?被?大火烧过?了一般。”
九火断脉。
居然还是?九火断脉。
在?场诸人听到这里,几乎都皱起了眉,又是?愤怒,又是?有?些不解,屏息凝神,认真听对方再说下去。
“我们都奇怪得很,明明韦镖头已经服过?解药了,怎么还会……直到又过?了两天,我们再次见到方索寥。那?天我们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只想?弄清楚韦镖头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方索寥冷笑了一声,说造极峰之人都懂读心之术,我们心里想?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岂有?不知之理?我们听了这话,也是?不可置信,偏偏事实就摆在?我们的眼?前……再之后,方索寥告诉我们,本来我们阳奉阴违,他是?应该将我们全?部杀死的,然而看在?一个人为我们求情的份上,他饶我们一条性命,让我们今后不要妄想?能欺骗他、欺骗造极峰。”
他们终于?把所有?的话说完。
房间里旋即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楚秀与几个年轻的镖师都是?首次听说此事,又在?心里感叹起了魔教的狠毒。
有?顷,危兰倏然轻叹一声,道:“所以,你们都相信了方索寥的话?”
丁冶在?这时缓缓抬起头,苦笑道:“我一直不信什么读心之术,只是?……只是?魔教地?处云南,听说那?地?方的蛊术也甚是?出名,我猜他们肯定给我们下了什么蛊,所以能知道我们心里的想?法。”
危兰道:“但现在?,应该已经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丁冶一呆。
危兰道:“你还没有?死。”
丁冶道:“是?、是?啊……这是?怎么回事?”
他方才本已经决定,待自已毒发那?一瞬间,就请一位兄弟立即挥刀将自已杀死,怎么会过?了这么久,自已还安然无恙呢?
危兰摇首道:“我也不明白,不过?……”
——不过?,有?一个人或许明白。
危兰又瞧了瞧方灵轻。
已经沉默了很久的方灵轻。
对
他的父亲和袁绝麟本来是?一样的人。
然而在?这之前,他还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一点。
他恨袁绝麟害死楚鹏,害死张普与祁升泰,在?这之前,他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要想?办法杀了袁绝麟,为楚鹏等人报仇——可是?原来,楚鹏等人之所以未曾拖延时间,之所以死在?当场,和他的父亲也有?些关系,他又该怎么办呢?
在?沉寂之中,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个他从前不愿意去想?、却极有?可能发生的问题。
如果有?一天,他的父亲杀了他在?乎的人。
他又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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