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
“我能问……”
但希莱轻笑一声
“你知道吗,那对跟你关系亲密的卡拉比扬姐妹,沃拉领的恶魔双胞胎,或者说,歌舞双姝——”
“其实,我跟她们不熟……”泰尔斯小声辩解。
但希莱毫不理会他,而是自顾自地道
“——她们算是整个南岸领名门贵女中的翘楚,尊贵,华丽,放肆,张扬,离经叛道,引领风潮,不少小姐们想要攀上她们的关系,打进她们的圈子,但很少有人知道恶魔姐妹的朋友,只有她们彼此。”
泰尔斯想起卡莎和琪娜,不由眉头一皱。
“而我算是唯一不买她们账的人,”希莱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过精光,“事实上,我让她们滚远点。”
“干得好,”泰尔斯无奈道,“我就没有这样的胆量。”
“不,你不是没有这样的胆量,”希莱望着他,目光有神,“你是没有这样的必要,王子殿下——你敢对着自己的保姆卫队长吼叫,让他滚远点吗?”
保姆卫队长?
泰尔斯抬起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马略斯,顿时语塞。
“那么当然咯,”希莱转过头,“小时候,她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排挤我,编关于我的坏话,背后给我起外号,而那些大脑空空,只懂得跟着她们傻笑的傻姑娘们,哈哈……”
“但你是凯文迪尔,公爵之女。”
“那又怎样?”
希莱讽刺道
“血统,姓氏,地位,嫁妆,这些东西,都是给我的未来丈夫准备的。”
她有些出神
“那是你们才有权玩的游戏,却不是我们的,除非我成为某人的妻子,才能在你们玩玩这个游戏之后,跟着挥手欢呼一下,假装自己也在玩——就像天底下所有未出嫁的女儿一样。”
泰尔斯想起米兰达,眉头一皱
“也许,嗯,并不是所有。”
希莱眯起眼睛。
“对,不是所有,”她靠近他,眼神逼人,“但这重要吗?”
泰尔斯连忙摇头
“不,不重要。”
希莱冷哼一声。
“所以,公爵、伯爵、子爵、男爵、勋爵、骑士,或者商人农民工匠之女,有什么区别呢,”希莱冷笑道,“到最后,还不是要改成别人家的姓氏,或者至少让孩子跟随别人家的姓氏。而这个时代,农户之女可能扶摇高升,公爵之女也可能高门低嫁。”
“一般不会,”泰尔斯只觉得浑身不自然,但他又说不清这股感觉从何而来,只能竭力引开话题,“公爵家族的联姻都要考量利益,而出身名望也是利益的一种。”
希莱瞪了他一眼
“我不是来上政治课的。”
泰尔斯尴尬低头
“抱歉。”
舞台上,奥里吉终于在爱人的怀抱中闭上眼睛,合唱声响起,戏剧渐渐落幕。
“嬷嬷们告诉过我,宴会上,贵妇们最喜欢做的事之一,就是比较一个女人出嫁前跟出嫁后的境遇。而最受欢迎的谈资,嗯,当然是某某人当小姐时金枝玉叶趾高气扬,最后却嫁了个没用没前途的烂男人,婚后成了贱妻子,穷太太,借首饰赊衣服参加宴会——她们会根据你丈夫的地位捧高踩低,并以此为乐。”
希莱讽刺道
“如果一个公爵之女,像我,却嫁了个不成器的丈夫,噢,那就更惨了,她们一定会乐疯的,年年的王后日都要拿出来讲,当作传家宝讲给自己的女儿媳妇孙女孙媳妇听,直到带进坟墓,都写在墓志铭上。”
不知为何,泰尔斯突然想起米兰达给他讲过的,“精明王后”罗珊娜的故事。
“所以每个女人都想要高嫁,”希莱瞥了他一眼,“最好还嫁个王子,这样,当你成为晚宴上的谈资时,不说为人艳羡,至少能不被人嘲笑。”
泰尔斯只觉尴尬不已。
“但是告诉我,王子殿下,”希莱冷冷道,“她们是带着嘲弄还是带着艳羡,去谈论我的婚姻和丈夫,于我而言,有区别吗?”
“相较之下,我宁愿是因为扮鬼吓人而被她们谈论,至少那些道具是我自己做的。”
那一刻,泰尔斯只觉得希莱的眼神无比锋利。
“我明白。”他艰难地道。
“你明白?”
希莱笑了。
“我很怀疑,泰尔斯·璨星,当你礼数周全,前呼后拥地来翡翠城,声称要来联姻,来迎娶我的时候,”凯文迪尔小姐摇了摇头,“你真的明白我,明白我所面对的问题吗?”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不,一点也不,也许永远不明白,”王子叹息摇头,“但我希望我能明白。”
希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戏剧告一段落,谢幕开始,《化蝶惊变录》的演员们纷纷登上舞台,接受观众们的掌声和喝彩。
但就在此时,泰尔斯从上往下看去,注意到了一位熟人负责他的安保(或监视)事务,这几日里只要泰尔斯出宫门,便须臾不离王子身侧的卡奎雷警戒官。
此时此刻,昏暗的剧场里,卡奎雷躲在一处帘子后,跟另一位衣冠楚楚的观众交谈着什么,后者手舞足蹈,卡奎雷则时不时小心地回头张望,像是怕被人发现似的。
泰尔斯皱起眉头,他站起身来倚住栏杆,装作要看清演员谢幕,实则呼唤狱河之罪,倾听卡奎雷的动静。
“我不明白,有什么事儿非得现在,非得在这儿说?”卡奎雷警戒官的声音有些不满。
“我倒是想在别处说!”
那位观众背对泰尔斯,但他的声音却让少年很是耳熟“可是瞧瞧你,卡奎雷警戒官,飞黄腾达今非昔比了,哪儿还有空跟老朋友喝杯酒?可不是只能来这儿找你么?”
“我们早t不来往了!也没钱借你去赌,”卡奎雷语气冷漠,拒人千里,“我在执行公务,不管有什么事,都等我下班——不,轮班了再说。”
警戒官言毕转身就走。
就在泰尔斯以为这是哪位穷亲戚来找人借钱的戏码的时候,那位观众冷冷一句话,让王子的神经提了起来
“迪奥普的案子。”
卡奎雷生生一顿。
地狱感官里,泰尔斯听见那位观众深吸一口气“审判厅,包括警戒厅,他们要我做死者的辩护师。”
卡奎雷缓缓转过身来,语气谨慎
“是么?那还是巧呢。”
辩护师……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瞬间认出那位观众的身份。
“巧个屁,他们要我……”观众呸了一声,“我看了卷宗,也查过那个欠债勋爵的法庭记录,迪奥普不是被他杀的,更不是入室抢劫死的,对吧?”
“那又如何?我们都知道你的本事,曼尼,把那勋爵的罪定死不就完了——他们找你不就是为的这个?”
被称为曼尼的人冷笑一声
“别装了,卡奎雷,别人不清楚,我们可都知道迪奥普是做什么的!你肯定也从他那儿收过钱,对吧?”
卡奎雷一愣,紧张起来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泰尔斯的眉头越发紧蹙。
但曼尼摇了摇头
“别担心,我不是来监督廉政的。但是听着,我前几天为了个案子,去找剃头匠的人买消息,结果听说,最近黑帮们很不安分,剑拔弩张……”
“嗐,瞎操什么心,一红一黑那两帮混子哪天不是剑拔弩张,只要他们安分守己,不蠢到打上街头,再交够份子——”
“不!你听我说!”
曼尼顿了一下,压低声音
“血瓶帮里有两个家伙‘意外’死了,跟迪奥普死的时间很近……”
卡奎雷警戒官疑惑道
“哪两个家伙?”
曼尼深吸一口气
“我不敢说,我怀疑我只是想多了,我希望如此,希望只是我的职业病,但是,但是……”
曼尼扣住卡奎雷的手臂,把他向角落里拉近了一寸,仿佛这样就能把他们保护得更紧一点
“看在过去我帮你写报告避祸,还帮你那几个闯祸的手下脱罪的份上,卡奎雷,你只要告诉我一句话,一句准话杀迪奥普的人,究竟是不是……”
被称为曼尼的人紧张地伸出手,指了指上方。
在地狱感官的探知里,卡奎雷的呼吸加重了。
几秒后,警戒官板起面孔
“听着,曼尼,也是看在旧情的份上不该知道的东西,你屁都别问,就屁事儿没有。”
曼尼倒抽一口凉气
“这么说是真的?该死,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么个案子有问题……”
“曼尼。”
“跟第二王子有关系,对么?公爵大人跟他势同水火……”
“曼尼……”
“但是他们大人物斗法,为什么要牵连我们……”
“曼尼!”卡奎雷呵斥他,声音很是严肃。
曼尼生生一抖。
“这样,你回家去,喝杯酒,躺一躺,干点开心的事儿,第二天起来照常工作,”警戒官的语气软了下来,他拍拍曼尼的肩膀,“想想你的儿子,你那还在乡下的老婆,还有父母……”
曼尼又是一抖。
他笑声勉强“对,对,对,你说得对,卡奎雷,老伙计,我不能慌乱,我要保持镇定,我还有工作……”
曼尼颤巍巍地转身,汇入起立鼓掌的观众人潮中。
而卡奎雷警戒官面无表情,望着他的背影远去。
二层包厢上,泰尔斯握紧身前的栏杆,收回狱河之罪。
那个人——不久前在审判庭上,在泰尔斯和詹恩面前辩护的辩护师斯里曼尼——知道些什么,关于迪奥普的死。
思绪一起,少年看着人潮中魂不守舍的斯里曼尼,下意识地转向马略斯
“托尔——”
但话说半截,泰尔斯注意到怀亚,涅希,摩根,伊塔里亚诺,星湖卫队周围都站着翡翠城的人——从警戒厅的人手,到翡翠军团的卫兵。
更别提剧院里,四面八方站得严严实实的护卫。
比之前严密多了。
泰尔斯心有顾虑,不得不闭上嘴巴,对向他投来询问眼神的马略斯报以充满歉意的微笑,示意没有事情。
一张脸凑到他面前
“你没在看谢幕。”
泰尔斯一惊,摔回座位“啊!该死!希莱!”
王子吓了一大跳,不忿地质问不知不觉凑到栏杆前的塞西莉亚小姐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但是希莱眯起眼睛,晃了晃手上一张巴掌大的画板
“你真正在意的,是刚刚那个跟卡奎雷说话的人?”
什么?
跟卡奎雷说话的人……
泰尔斯望了望一层的斯里曼尼,惊异不已。
“你——”
“我怎么知道的?”
希莱看向一层“你刚刚虽然盯着舞台,却像极了我小时候上课的样子——而等你回神的时候,目光首先看向的,是卡奎雷和他的朋友。”
啊?
泰尔斯惊异地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
这家伙的观察力怎么……这么细?
但他还没想到该怎么辩解,就被希莱手上的画板吸引了
画纸上,一个清秀的少年倚着栏杆远眺前方,却显得心不在焉,心事重重。
“这是什么?”泰尔斯傻乎乎地道。
“你的侧颜素描,”希莱晃了晃画板,上面的清秀少年随之来回震动,“在你刚刚装模作样地盯着舞台的时候——看,明白了?”
嗯,画得还挺像的?
泰尔斯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但希莱却刷地一下收回画板,像变魔术一样
“抱歉,不是给你的!”
泰尔斯回过神来,皱起眉头
“你怎么会这个?”
希莱耸了耸肩。
“所以,刚刚那个跟卡奎雷说话的人?他有什么问题?”
该死。
泰尔斯头疼起来。
“他是……应该是迪奥普一案的辩护师。”
希莱眼珠子一转
“而你刚刚先喊你的保姆,再及时住口,是因为发愁,因为你无论派谁去追那个人,都可能重蹈覆辙,瞒不过詹恩的耳目,打草惊蛇?”
该死,他讨厌聪明人。
泰尔斯叹了口气,但是随即灵机一动
“你,希莱,你有办法引开大家的注意,让我的人绕过詹恩的耳目,去跟踪他吗?”
泰尔斯讪讪地搓搓手
“你知道——错误引导?”
希莱环顾一圈,同样把护卫——无论是星湖堡还是翡翠城一方——尽收眼底。
“没有,不行,甭想。”
塞西莉亚小姐斩钉截铁,让泰尔斯希望落空。
可仅仅一秒后,希莱就露出了笑容
“但是嘛,我有更好的主意。”
看着凯文迪尔小姐的笑容,泰尔斯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你喜欢我吗?”
“什么?”泰尔斯一惊。
“想跟我约会吗?”
“什么?”泰尔斯瞪大眼睛,重复了一遍。
希莱眯起眼睛“答错了,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约会?
那一秒,泰尔斯瞬间反应过来,惊恐不已
“哦,不。”
希莱点点头,笑容如故
“哦,是的。”
下一刻,不等泰尔斯反应过来,希莱就站起身来,向着马略斯挥手
“嘿,保姆!”
保姆?
众人愣了一下。
“对,说的就是你!保姆!那个最拽的!”
几秒后,马略斯深吸一口气,维持着表情的平静,在大家奇怪的目光里举步上前。
“殿下,小姐?”
泰尔斯刚想说话,却被希莱一把捂住嘴巴
“哦,我要跟泰尔斯殿下出去约会,两个人,嗯,私密的。”
希莱眯起眼睛,提高嗓门
“你,你们不会让人来打扰吧?”
啊?
怀亚等人齐齐扭头,表情精彩。
马略斯则面色古怪,向泰尔斯投去疑问的眼神。
泰尔斯瞪大眼睛,他尴尬地向马略斯笑笑,一把将希莱拽到一边,压低声音
“这个,如果我们离队行动……”
“詹恩就不会怀疑你在搞小动作,因为是我把你硬拖出去的。”希莱振振有辞。
“对,他只会生气,非常生气……等等,这不是重点!”
“对,重点是我们赶在所有人之前,去找到你的目标,问出……无论你想问什么。”
“这也不是重点!”泰尔斯咬牙切齿,“我是王子,你是……凯文迪尔女士,万一我们离开大队,出了意外怎么办?”
我出了意外,王国无后。
你出了意外,詹恩大概也会让王国无后。
“每天都有‘意外’,每个人都会出‘意外’,”希莱晃晃脑袋,毫不在意,“但往往那些怕出意外的,最有可能出意外。”
“不,你不明白……”
“哦,你怕了?”
泰尔斯一怔,他冷起脸,摇摇手指
“不,别用这么低级的激将,我不会上当的。”
“你这么害怕自己一个人上街?”
“不,不是我怕不怕的问题……”
“啧啧,可怜的小王子,没有护卫就不敢出家门一步。”
“我——我不跟你争这个,比起亲自上阵,我们一定有更好的办法……”
“但你想避开詹恩的监视,避免昨天的重蹈覆辙,对吧?”
“是,但是……”
“现在,光是人命就没了三条,也许还有更多,而我们还蒙在鼓里不知战况,”希莱叹息道,“你不喜欢这样吧?”
“没错——嘿,这是我的原话!”
“我哥哥说,你最喜欢原话奉还了?”
“我才不喜欢——别跟他学这个!”
“你到底来不来?”
“不,我,我是王国的继承人,事关重大……”
“对,太重大了,想必你出生之前,星辰不存在吧?”
“你——不,我身后还有这么多人,一旦我出了事……”
“算了,”希莱冷哼一声,放弃说服,“你就跟你的保姆们永远待在一块儿吧,泰尔斯小公主。”
泰尔斯表情一变。
希莱转身离开,不屑摇头
“我自己去。”
泰尔斯伸出手,却没拦下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希莱走出包厢
“不,等等……”
泰尔斯坐回座位,痛苦地搓了搓头。
该死!
几秒后,他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把马略斯唤来。
“托尔,你还记得在星湖堡,从主厅到胡狼塔的五种走法吗?”
从主厅到胡狼塔……
马略斯瞥了一眼希莱离开的方向
“是?”
“那你记得第五种走法吗?”
马略斯微微一怔。
“您是说,翻窗户走屋顶?”
泰尔斯嘿嘿赔笑,旋即小心翼翼地道
“现在,我也许,可能,大概,或者,嗯,需要那么一小小小根……安全绳?”
“安全绳?”
马略斯明白了什么,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泰尔斯内疚而尴尬地望着他,下意识地搓着双手,只觉得眼前的亲卫队长如黑云压顶,“那个,你,你有吗?”
马略斯再度转头,望了望希莱离去的方向,再看了看泰尔斯。
“如果我有得选择,殿下,”守望人面无表情,“我会说没有。”
泰尔斯小心地笑笑,笑容难看至极
“那你,嘿嘿,嘿嘿,有选择吗?”
马略斯冷冷地看着他,就像在星湖堡里,看着那头总跑去赶鸟追猫还乐此不疲的傻狗崽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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