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石隔三差五就要到轩辕寺里来,这对孩童和少年时期的他来说都是最重要的事,比父亲交代的功课记得更牢,总是排在他一帮狐朋狗友的邀请之前。
他喜欢捉弄轩辕寺里的和尚,他们各式各样,妙趣横生,有憨厚的,滑头的,贪吃的,贪睡的,勤奋的,懒惰的……比家中那四五个永远不变的丫鬟有趣得多。
最重要的是宝通永远对着他笑,而家里的父亲总是板着脸。
轩辕寺是红石的乐园,也是他的避难所——躲避父亲的责罚和母亲的唠叨。
当他的人生第一次遭遇痛彻心扉的打击时,他也逃到了轩辕寺中躲避。他的痛被埋在这里的泥土之下,深不见底,也随着佛光萦绕的烟雾升腾而上,去往最遥远的地方。
宝通的微笑像一只孔武有力的巨手托着他,给他鼓励和勇气,最终他才可以重新站起来,改头换面,找到人生的目标,向敌人掀起狂风巨浪……
宝通一声轻轻的咳嗽把红石拉回了法堂,红石不动声色地抬起衣袖,拂去不知不觉中溢出的泪水,像是赶走几只讨厌的苍蝇。
他不想让舅舅和二雨发现他的异样,流泪让他害臊,因为早在他的心还没有如此坚硬之前,便已经决定不再轻易流泪。
宝通所诵读的经文第一次钻进了红石的耳朵里,以前经文对他来说是枯燥的,现在经文对他来说是深刻的。
他闪过一丝念头,将余生致力于修炼成释迦牟尼那样的圣人,但他很快嘲笑起自己来了,他没有能力割舍下七情六欲,连自觉都无法达成,更不用说觉他。
就算在最痛苦的时候,他最想切断自己和尘世的联系的时候,最终,反击还是代替了舍弃。
一个时辰之后,宝通站起身来,依旧面带浅笑,走下讲坛,今日,他的讲经到此结束。
听众们不舍得离去,坐在原位,小声交流心得体会。
红石快步走向侧门,这里一直是他等待宝通讲经结束的地方。??握瑜和马二雨紧随其后。
在侧门口,宝通看见了红石,脸上拂过春风,其实他早就看见了红石。
“石头,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北平吗?”他装出吓一跳的样子,因为不想让人发觉他在讲经的时候三心二意。
“法师,我来看看您。”红石很恭敬,但是陌生的感觉推开了他们的距离。
其实他有很多话想对宝通说,这些年来他所做的事,他的心中所想,他的每一次感悟,但是一想起那些背后的暗影,那些触目惊心的声音,他就吐不出一个字来。
“哦?石头,想念轩辕寺了?”宝通不动声色,他察觉出了红石的异样,从来没有什么可以逃过他的眼睛,只有他故意视而不见。
“嗯,刚才坐在台下听法师讲经,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种感觉真好!”红石咧开嘴,努力做出一个灿烂笑容,但还是沧桑占了上风。
“是那种调皮捣蛋的感觉吧?你可从来没有认真听过我讲经。”宝通悄悄尝试着拉近他们的距离,他知道欲速而不达,如果像以前一样毫不顾忌地揭穿红石的心中所想,很有可能会把红石推得更远。
??握瑜和马二雨面面相觑。他们认识的红石不是宝通口中那样的人。在他们眼里,红石稳重智慧,无所不能,是可以领导他们的人。
“呵呵,你看你的同伴都不相信老衲的话!”宝通抚着花白的长须,将眼神停留在??握瑜和马二雨脸上,给红石一点喘息的机会。
“法师,您……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红石也将眼神从宝通身上移开,和宝通之间如此尴尬的嘘寒问暖令他如芒刺背,他像是一个居心叵测的阴险小人,怀中暗藏利刃,只等对方最松懈的时候刺出一剑。
“我就没有哪壶开了提哪壶的时候?”宝通的眼神又回到了红石身上。
“有,有!从小到大,您都没有在我的父亲面前说过我一句坏话。”红石笑着,但他却很想哭,宝通在温情的回想旧日时光,而他却只想逼他向自己坦诚。
“石头,除了你的父亲,没人敢打你,我帮你存下了许多该挨的鞭子了吧?”宝通抬起宽大枯皱的手,轻轻落在红石的头上。
红石心头一颤,鼻子发酸,憎恨起自己来了,甚至想否定来轩辕寺的初衷。他怎么就不能像过去一样扑到宝通的怀里痛哭一场?宝通是最了解他的人,最爱护他的人,他这许多年的喜怒哀乐不与宝通分享,又能与谁分享呢?
“我……知道法师对我好。”红石把眼泪逼回了肚里。
“知道就好。刚才我也想在你的朋友面前说你乖巧听话,心地善良,可是一想到你每次来轩辕寺都把寺僧们弄得叫苦连天,你让我怎么夸你?呵呵。”宝通的手像过去一样在红石的黑发上揉了揉,又轻拍两下,然后收了回来。
“法师,原来红石干了这么多坏事呀!”??握瑜哈哈大笑,马二雨掩面偷笑。
“那时候我小啊!哪个男孩小时候不调皮?”红石道。
“反正我小时候干不出这种事。”??握瑜抱起双臂,津津有味的数落,他不打算放过红石,因为调皮的红石在他心中特别可爱。
气氛慢慢在表面上温热起来,但红石知道,自己和宝通内心的距离还是那么遥远,过去的亲密无间不能抹煞一切,他在等着宝通开口,开口解开他的困惑。
“嗯,确实,你的朋友说的没错,穷奇都没你调皮!”宝通道。
“穷奇!它……”红石想起山涧里穷奇的怪叫,他与宝通如影随形,他会不会无意中抖露秘密?他应该没有宝通谨慎吧?红石打算看看穷奇,从他那里发现蛛丝马迹。
“我真想穷奇,法师,带我去看看它吧。”
“好啊,以前它总是不理你,二十年没见了,说不定这一次会给你一个惊喜。”宝通看起来丝毫没有发现红石的动机。
穷奇懒洋洋地在方丈禅室的地上滚来滚去,独自消遣。
他不觉得闷,他已经习惯了。去朝鲜也好,在轩辕寺也好,甚至在那密不透风的海螺里,他都能独享其乐。
他不喜欢与人为伴。他接受不了人的愚蠢,除了吃掉他们的鼻子,让他们躲得远远的,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赶走这些讨厌的东西。宝通除外!
他只要看一眼宝通的眼睛,就会丢掉魂魄,忘记自己从哪里来,是怎样一个存在。
他不需要记起这些,宝通会告诉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骨软筋酥,心满意足。
宝通走进禅室,穷奇停了下来,他在等待主人嘘寒问暖或是发号施令。
“穷奇,”宝通的语调带着少有的兴奋,“看看谁来了?”
穷奇兴味索然,耷拉着眼皮,他不明白宝通为什么和他相处了这么久,还不了解他。他根本不需要朋友。
“穷奇,好久不见!还认得我吗?”红石也进了禅室,蹲下身去,把鼻尖凑到穷奇面前。他不怕穷奇吃了他的鼻子,宝通已经改变了穷奇。
不管记得不记得,不管是新面孔还是旧面孔,对穷奇来说都是一样陌生,一样无聊。他缩成了更小的一团,黑色的翅膀全部隐藏在雪白的长毛之下。
“哇!它长得好可爱,圆滚滚的,像一个小土豆!”??握瑜挤了进来,他特别喜欢动物。
“他现在像个土豆,是因为他不想理你。他可以变得很大很大,像黄牛一样大。他还有一双翅膀,能飞上天!”
红石带着骄傲的神色向舅舅介绍自己无所不能的朋友,尽管穷奇从不肯和他亲近,也没有在他面前展示过黄牛般的巨大体型,没有生出过翅膀,他只从宝通的口中听说过这些传奇。
“啊!它能变化?这是神物吗?”??握瑜也蹲下身去。他不怕穷奇,这种白茸茸的小东西很难让人与害怕联系在一起。
“法师,你说呢?穷奇是不是神物?”红石转头问宝通。
“呵呵!”宝通笑而不语。
“你可别小看他,他如果发怒的话,会咬掉你的鼻子!”红石威胁舅舅。
“不会吧,它这么可爱,就比我鼻子大一点,怎么能咬掉我的鼻子呢?”??握瑜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像摸小猫小狗一样,摸一摸穷奇。
红石刚想阻止,为时已晚。
??握瑜的手指瞬间像发了酵的面团,越肿越大,而且散发出一种奇特的臭味。
“红石!”??握瑜看看自己难以辨认的手指,惊恐地望向红石求救。
他不知道自己的一片好意怎么会换来这样的结果。恐惧塞满了他的脑子,麻木席卷了他的肢体,不仅是那肿胀的手指,他整个人都已经不再属于他自己。
穷奇始终耷拉着眼皮,但他知道谁在对他无礼,并且给了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一个小小的警告。
他没有动怒,人类的愚蠢激怒不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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