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上了五龙桥,朱高燧才发现在最东面的那座桥上,有一个女子正在抚琴。
那个女子坐在一张藤条椅上,背对着他。她的身旁还站着一个女子。
音符像群鸟在她们周围盘旋,像波涛汹涌的潮水向四面八方奔流。
“大……”朱高燧刚想开口叫住大哥和二哥,马上意识到两个哥哥会阻止他,立即闭了嘴,迅速往桥头方向跑去。
“站住!”他身后的一名护卫大吼一声,紧追其后。
朱高炽和朱高煦全身一颤,转过头来,茫然地看着突如其来的变故。
朱高煦率先反应过来,他知道弟弟是去寻那琴声了,不过他没有阻止弟弟。
相反,他咧起嘴,打算看一场好戏。
弟弟造成的混乱正好为他表达了对皇宫的不屑,对皇上的不满。
身体肥胖的朱高炽急得满脸通红。
他行动不便,若是去追弟弟,只能惹得旁人笑话。恐怕他还没下这西边的桥,护卫就把最东边的桥上的弟弟拎回来了。
“大哥,你跑不动的,就在这里等等吧。幸好有人看着我们!”
朱高煦阴阳怪气,肆无忌惮的显露出对能文不能武的大哥的鄙视,发泄着得不到世子之位的怨恨。
平时脚力并不快的朱高燧此时把护卫远远落在身后。
当他跑到最东边的桥上时,女子正唱道:
羡尔华??,一雌挟一雄,只见对舞对舞对对舞,扬翘鼓翅相从。又见昂头昂头更俯尾,求牝求凰也,眞是蹑迹追踪。辉映芳丛,闲眠莎草,只在那陇西东。1
女子的歌喉时而在铿然深沉的散音之间穿梭,时而被天籁般的泛音紧紧包裹,时而又与悠长绵延的按音交相呼应。
朱高燧呆立在两个女人身后,泪流满面,因为疾跑而急促的气息和起伏的胸脯在飘渺多变的旋律中乖乖投降。
他看见了鲜花遍地的山谷,潺潺蜿蜒的溪流,姑娘迷人的容颜和比花朵更加绚烂的笑容。
“曲之圣,音之神!”朱高燧喃喃自语,“绝世无双!绝世无双!”
抚琴的女子听到惊扰没有回头,没有四处张望,她的手指迅速离开琴弦,胯骨离开藤椅,低声对身边的女子说道:“有人来了,快走!”
她身边的女子一手抱起琴,另一手挽住藤椅,与抚琴的女子径直朝桥头小跑而去。
美妙的琴声戛然而止,两位仙女的身影渐渐模糊,朱高燧从自己营造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他什么也没有想,抬脚就追。他不知道后果,只想离那两个女子近一些,离他的梦近一些。
一个石块不怀好意地躺在他的面前,朱高燧的眼里只有那两个身影,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摔在地上。
追赶而来的护卫趁机上前挟住他。
朱高燧剧烈扭动身体,想要从护卫钳子一般的手臂中挣脱出来。护卫没有再给他机会。
“三王子……”护卫喘着气,语气中略带责怪朱高燧差点让他失职的味道。
朱高燧的身体无法动弹,只好转动脖子,四面八方寻找那两个女子。
女子已经无影无踪。
朱高燧冲冠眦裂,怒不可遏。从小到大从没有什么事情能令他如此动怒,他平静的世界受到了惊扰。
“那两个女子呢?她们在哪?”朱高燧声嘶力竭,就好像是这个护卫把两个女子藏了起来。
“小人不知!”护卫冷言冷语。
“去找!”朱高燧第一次对护卫下达命令。
“三王子!请立即回府!”护卫面不改色,义正言辞,拽着朱高燧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朱高燧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在他意识到这两个女子,这琴声,这梦境将要永远消失在生命里的时候,他绝望的转头看了看四周。
除了脚下潺潺流淌的河水和头上正午似火的骄阳,他什么也没有捕捉到。
一道金光在他眼前闪了一下,他厌恶地闭上双眼,感觉到全世界都在欺负他软弱无能,笑话他是个傀儡。
一瞬间,从未过的不甘涌上他的心头,他赌气睁开眼睛,瞪着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那是一根金钗,上面一雄一雌两只雉鸟自由自在地在天际翱翔。
这是刚才那两个女子的头钗?
一定是!是她们在慌忙之中落下的!
“哎哟,疼!我自己走!”朱高燧高声喊叫。
护卫满头大汗,正巴不得放开这个庞大的负担,他松开了手。
朱高燧欣喜若狂,假装踉跄一下,摔在地上,捡起头钗,放入怀里。
这一切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有了这根头钗,他就有可能找到那两个女人,就有可能再次见到飞瀑连珠琴。
或许她们和他兴味相投,或许她们美貌如仙,或许……
他下了桥,又上了两个哥哥正在翘首盼望等待他的那座桥。
他的脚步很轻快,像是自我反省之后,对自己刚才幼稚的行径大彻大悟。
奉天殿里,朱允炆心满意足地看着面前的这份圣旨,这是他这几个月以来拟下的最让他高兴,最让他心安的圣旨。
圣旨上的墨迹还未干,他轻轻地吹了几口气,像是呵护新生的婴儿。
他希望这份圣旨早些到堂兄弟的手上,希望他的亲人看到他的迫不得已和想要尽力弥补的决心。
削藩还会继续进行,但这并不代表着他的心肠像铁石一般无情。
“皇上!”皇后马氏冲进奉天殿,用衣袖掩着半张脸,宫女红梅慌手慌脚跟在她身后。
马氏的身体摇晃得厉害,不仅仅因为她在跑动,还因为她在颤抖。
“怎么了?”朱允炆慌忙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走下阶陛,迎上前去,扶着马氏的双臂。
马氏嘴唇发白,牙齿打颤,唇齿之间蹦不出一个字来。
“说话呀,怎么了?”朱允炆的脸变了色,他从来没有见过马氏如此张皇失措。
“来,先坐坐!”
马氏拼命摇头,眼睛不敢直视朱允炆的双目:“臣妾……臣妾被羞辱了!”
“什么?谁敢羞辱你?”从未有过的怒火点燃了朱允炆。
他不是个容易动怒的人,从来没有领教过怒火排山倒海的威力,但马氏是他最爱的人,他不容许马氏受到半点委屈。
注:1引《真传正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