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层八角密檐砖塔静静地俯视着庆寿寺。
它稳重的身躯承载着博大的胸怀,高高的尖顶有着直插云霄的气魄。
道衍喜欢它,喜欢庆寿寺。这里有着太多推动他向前的灵气,有着太多与他奋战的同伴。
石碑宽阔厚实,刘秉忠的字苍劲有力。
道衍双手交叉背在身后,仰头凝视石碑,目光如炬,神采飞扬。
尽管他已经看了上百次,他还是像发现珍宝一般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我到北平后不久,先后去了两次刘秉忠的墓地。”
“大师,现在我切身体会到了你对理想的热情,如果我也能像你一样就好了。”石头意有所指,不过道衍不明就里。
“你的理想是什么?”道衍问道。
石头尴尬的笑了笑,他不想告诉任何人在他心中才刚刚孕育出来的计划。
“我作了《刘文贞公墓》一诗,你要不要听听?”道衍激昂的热情没有消减,急迫的谈到了自己的诗。
“《刘文贞公墓》?快念来听听。”石头庆幸道衍把话题扯到他自己身上。
良骥色同群,至人迹混俗。知己苟不遇,终世不怨讟。伟哉藏春公,箪瓢乐岩谷。一朝风云会,君臣自心腹。大业计已成,勳名照简牍。身退即长徃,川流去无复。佳城百年后,欎欎卢沟北。松楸烟霭青,翁深蘼芜绿。强梁不敢犯,何人敢樵牧。王侯墓累累,廒不待草宿。惟公在民望,天地同倾覆。斯人不可作。再拜还一哭。①
“好!”石头拍掌称颂,“大师好文采!你这诗表面上是写刘秉忠的一生,其实你希望这也是你的一生。”
“哦?说来听听。”
“刘秉忠就像一匹千里马,大师也觉得自己才华横溢,可惜你们俩都无人能识,默默无闻的过了大半辈子。刘秉忠居于山谷,箪食壶浆,不亦乐乎。大师云游四海,交石头为友,呵呵,赛过神仙。”
“臭美!”道衍笑嘻嘻的数落石头。
“后来刘秉忠遇到了元世祖,大师遇到了燕王,君臣一拍即合,心心相印。元世祖把刘秉忠当成自己的兄弟,对他的建议无不采纳,给他高官厚禄,赏他美女无数……”
“喂,喂!你在胡说些什么?”道衍重重拍了一下石头的背,为自己的好诗遭受石头的蹂躏心疼不已。
“我在帮你描绘伟大前程呀,是不是做梦都能笑醒?”石头笑得前俯后仰。
“臭小子,你找打。谁稀罕什么美女啊?高官厚禄我也没兴趣,我只想好好地干一番事业,实现我的报负。”
“如果你像刘秉忠一样到大业已成时,可不一定是现在这样的想法了。”
“胡说,我要是这种小人,我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喂,你在一个寺庙里对着一个和尚说美女,你是什么居心?”
“好好好,你是高僧,我继续给你说你的诗。”
“嗯,好好说。”
“刘秉忠建立了不世功勋后,他的功名被记入史册。他功成身退时就去世了,如川流般一去不复返。刘秉忠的那些妻妾们哭得稀里哗啦,都觉得活着已经没多大意思了……”
“喂,喂,喂,你有完没完。再说了,他哪有妾,他只有一个妻子——窦氏,翰林学士窦默之女。”
“我就是为了烘托一下他有这么一个好的结局嘛!这真是功臣最好的结局了,不像张良、韩信那样惨不忍睹。”
“嗯!”道衍点头认同石头的说法。
“最后你写了刘秉忠的墓地在青松霭霭,绿水长流的卢沟桥北。他死后百年,强盗也不敢犯他的坟,也没人敢在他的坟上樵牧,一代伟人,受后世敬仰。大师,我相信你也能像刘秉忠一样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嗯,拍马屁拍得不错。”道衍喜不自胜,捋着自己的胡须,像陶醉在仙境里一般。
“你看吧,我认真地说话,你又说我拍马屁。”
“你小子倒挺聪明,没多少日子不见,你连诗词都这么精通了。”
“大师,你说得对,人生就要一直努力学习,不能浪费半点光阴。我来北平找你就是想让你教教我。”石头义正言辞。
“教你?你想学什么?”
“你精通佛、道、儒、兵诸家之学,阴阳术数,这些我都想学。”
“口气倒不小,”道衍盯着石头,满脸狐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刚才说东说西的,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来北平干嘛来了?”
“觉得自己太幼稚,出来历练历练。”石头搪塞道。
“仅此而已?”道衍半信半疑,石头眼神中一抹不易让人觉察的忧伤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呃……还有就是想你了,非要人家说出口。”石头翻了个白眼。
道衍微微一笑,不再追问。他知道石头身上定然发生了些许变故,他愿意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他。
“好,那你就准备好在这吃苦吧!这里可没有你李府大少爷的生活。”
“大师,我已经不是过去的石头了,我幡然醒悟了,再也不会回到过去那种糜烂的大少爷生活。”
“嗯,好样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道衍拍了拍石头的肩膀。
道衍只说对了一半,石头不想成为人上人,他愿意吃苦是因为他吃的苦多一分,心中的痛就少一分。
转眼大半年的观景飘然而逝,石头凭着他的天赋与勤奋,掏空了道衍的学识。
道衍恍然大悟自己吃了大亏,要石头同等交换。
石头慷慨的贡献出变戏法的技巧和精深的医药理论。
道衍对此毫无兴趣,只得自认倒霉。
道衍不好与江湖门派来往,无论是名门正派还是三教九流,但奇怪的是,这庆寿寺却是江湖中人喜欢逗留之地。
有的相约在此比武,有的相约在此聚会。
道衍对武术没有多大兴趣,石头却在江湖各门派来访庆寿寺的过程中,结交了各路江湖豪杰,学到了各种各样的刀法、剑法、掌法和拳法。
清明的小雨像是扯不断的风筝。天边才赶走乌云,泛出一点鱼肚白,转瞬蒙蒙细雨又开始淅淅沥沥的渗入土中。
祭祀完历代法师之后,庆寿寺不无例外的宣布举办拔河比赛。
“大师,我听一个小和尚说你们这里每年清明都要举办拔河比赛?”石头兴致盎然。
“皇宫里不是每年清明也要举办拔河比赛吗?这是祈求丰收的意味。”道衍笑道,立下宏图之前,他曾将“祈求丰收”这类愿景归为贪得无厌的欲望。
“一定要算上我一个。皇宫里的我去过好几次,那些太监容易对付的很,就是不知道你们这里的和尚实力怎么样。”石头撸起衣袖,展现日渐粗壮的手臂。
“哈哈哈!还用说吗?太监和和尚怎么比?”道衍仰头大笑。
“怎么不能比?他们可是伺候皇上万里挑一的人才。你这里的和尚啊,想进就进,想走就走,一点门槛也没有。”石头不服气道。
“那妃子也是万里挑一的吧,她们比得过和尚吗?”道衍调皮的摇晃脑袋,有石头陪伴之后,他嬉皮笑脸的行径有增无减。
“妃子是女人,哪有女人和男人比力气的?”
“那太监……哈哈哈!”
“啊!大师,你太坏了!”石头挑着眉毛,对道衍的口无遮拦鄙夷不屑。
“所以你在皇宫里胜过那些太监,可没什么好得意的。等一下你在我们庆寿寺比了,你到底是龙还是鼠才能见分晓。”
“哼,比就比!跟谁比?”
“跟我呀!”道衍伸出一只手掠过屋檐外的细雨,“这雨……赶紧停呀!”
“逃虚子,你这么大年纪,别说后生晚辈欺负你。”
“我虽不喜欢舞枪弄棒,但拔河是一绝。”
“你那细胳膊细腿,别折了。”石头提起道衍空荡荡的衣袖,满是嘲讽之情。
“哼!知道四两拨千斤吗?光靠蛮力有什么用?”道衍甩开手臂,自信满满立下赌注,“我们俩各带一队,输的一队轮值一月。”
“和尚轮值,我们俩赌什么?你输了的话,就要教我黄大仙的位移功。”石头欣喜若狂,像是逮住了上钩的鱼。
位移功是道衍唯一私藏下来没有教给石头的绝技。
数十年前,道衍云游四海时遇到道教三茅真君的传人黄仙子。他传授了道衍这门气功。
位移功并不是用来攻击对手的一门武功,而是修炼自身脏器的一门功夫。
“哼,像苍蝇一样盯着我的位移功,好,凭本事来拿吧!你输了,你给我什么?”
“我可以毫无保留的把所有东西都给你。”石头拍着胸脯,大方说道。
“你那些三脚猫的功夫我也不想学,这样吧,你把蜂鹰让给我。”道衍一脸坏笑。
“蜂鹰?我在向你学东西,可你竟然夺我的朋友?”
“你考虑考虑吧?”
“不用考虑,不可能!”石头斩钉截铁。
“臭小子,这么讲义气!算了,你输了的话,就先欠着吧。”道衍暗自欢喜。
有什么比交到石头这样仗义的朋友更有价值呢?
注:①引自《逃虚子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