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不会的……”石头的鼻子发酸。
他从来没有发现李善长头上的白发这么多,额上的皱纹这么深。他从来没有想过李善长有一天会在他面前如此衰弱和无助。
“石头,”李善长轻轻抚摸着石头的头,这十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做,“你已经长大了,要开始承担责任了。爹不在的话,李家上下都要靠你打点。”
石头不住的点头,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爹,你放心吧。我不会让李家出事的!除了找马皇后,我还要去求四皇子,还有徐将军。”
“四皇子?”李善长不知道石头和四皇子之间的曲线关系,“你和他很熟吗?”
“我认识一个道士,他是四皇子身边的人。”
“道士?”
“爹,这你就别管了。我现在才知道多认识一个人就多一条路的道理,可惜我以前还总是看不起和爹来往的那些官员。”
“他们?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如果爹出了事,你看有谁会来帮爹,帮李家,他们都会明哲保身。交到一个能为你两肋插刀的朋友那真的是你的福气。”
“爹,徐将军看起来是很仗义的人,他应该会帮爹。”
“不要去找他,爹和他从来就不是一条船上的人。官场的水太深了,石头,你现在还不懂。”
“可是我救了谢夫人和徐小姐,徐将军不会不卖我这个人情吧?可惜谢夫人还是没了命,不知是谁非要把她弄死,如果我把这个人找出来,你说徐将军……”
“嘘!别胡说!谢夫人自缢身亡,和别人有什么干系?”李善长有些惊慌。
“她不是自缢身亡,我看见了她的尸体,她是被别人勒死的!”
“住嘴!”李善长腾地站了起来,身后的椅子猝不及防翻倒在地。
李善长俯下身,贴在石头的耳边轻声说道:“记住,以后不要和任何人说谢夫人不是自缢身亡!”
“爹……”
“如果你不想招来杀身之祸,就照我的话去做!”
朱元璋在奉天殿也不忘让小太监实时向他报告马皇后的一日三餐。
连着三日的斋戒使马皇后本就瘦弱的身体雪上加霜。
“皇后怎么就这么倔?非要和朕对着干!”朱元璋狠狠地将手中的奏章摔在龙案上,扬长而去。
尽管吃的少,马皇后手中的活却一刻也没有停。
她时不时的搓揉模糊的双眼,吐出卡在喉咙里的痰,抻一抻酸痛的腰背,然后继续核对后宫支出的账目。
“皇后!”朱元璋突然出现在屋外。
马皇后抬头朝门口望了望,又低下头来,淡淡地说道:“皇上,进来吧!”
“你能不能多吃点东西?”朱元璋开门见山。他双手背在身后,因为火气正旺,无法落座。
“皇上,臣妾正在斋戒。”
“不许斋戒,你得吃东西!”朱元璋像看着犯了错的大臣一样盯着马皇后。
“臣妾在为宋先生作福事。”马皇后始终心平气和。
朱元璋的火遇到了水,才点燃就被熄灭。
“皇后,你非要逼朕吗?”他的语气竟然有些委屈。
“皇上非要逼死宋先生吗?”
“朕……朕要杀鸡骇猴,否则他们都想反朕!”
“鸡不是已经杀了吗?而且杀了一大群,够了。”
“你以为朕想杀他们吗?他们……他们都是和朕一起流过泪,流过血的同袍……”
马皇后对他的误解深深伤了他的心,朱元璋有些哽咽,背过身去。
马皇后立即放下手中的账本,站起身来,走到朱元璋身旁。
在枪林弹雨的时候,她也没有看见过朱元璋哀伤。
她轻轻地抚摸着朱元璋的背,柔声细语道:“皇上……”
“他们和朕共患难,可是不能与朕共享福,他们想做朕的位置。”朱元璋道。
“皇上曾经说过‘太上乃圣,次为贤人,再次为君子。宋濂非止君子,可谓贤人。’贤人怎会有小人之举?更何况他早已辞官还乡。他放下自己的志向,是为了让皇上放心,皇上怎可再无故猜忌于他?”
朱元璋没有像以前一样情绪激动的打断马皇后的劝说。
马皇后继续说道,“他是太子的老师,皇上一向教导皇子要尊师重道,皇子也以皇上为榜样,皇上莫要走错这一步。”
朱元璋沉思良久,说道:“唉,那将他流放茂州吧。”
马皇后憔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虽说是流放,但是她可以安排押送的人一路照顾宋濂,并且嘱咐当地官员善待宋濂。
这样,宋濂也算是逃过一劫。
李善长比宋濂迟一步被押送到了诏狱,然而他却不敢指望自己有被流放的幸运。
石头按照李善长事先的嘱咐,心急如焚来到了坤宁宫。
尽管没隔多久,马皇后比起上次见面时却苍老了许多。
她盘起的发髻中有一半都是银丝,双眼凹陷,脸上的皱纹像生命力旺盛的树根一样四处蔓延。
石头突然心疼不已,甚至不忍心让马皇后再为李家操心,低三下四向皇上求情。
他跪在地下,低着头,咬着双唇,不知该如何开口。
“石头,起来吧。”马皇后和颜悦色地说道。
石头一动不动。
马皇后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石头,你怎么了?跪着膝盖不疼呀?”
关怀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令人动容,石头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石头,你爹的事,本宫已经向皇上求过情了。但是皇上生气的时候,没人劝得了他。本宫想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向皇上提起。”
“谢皇后娘娘!”石头“扑通扑通”不停地磕头。
“傻孩子,起来。”马皇后伸手拉他。
石头站起身来,用手背慌忙抹掉眼泪。
“傻孩子,哭什么。你爹会没事的啊。”马皇后笑道,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坐下。”
“孩子,这些年你在李家过得好吗?”皇后端详着石头,眼中充满了慈爱,和李夫人看石头的时候一模一样。
“好,我爹和我娘对我都特别好,家里的其他人对我也好。”
“那就好,那就好。”马皇后感慨万千,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石头不明白马皇后为何如此。
他每次见马皇后,都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
马皇后好像是看着他长大的,而实际上这才是他第三次见到马皇后。
马皇后好像有千言万语想告诉他,但是又不能说出来。
难道马皇后和自己之间有某种联系吗?他怎么从来都没有听爹和娘提起过呢?如果真的有联系,那会是什么联系呢?
石头痴痴地望着面前这个和善的女人,直到一名宫女走进来说道:“皇后娘娘,皇上下了早朝,马上就要过来了。”
皇后伸出枯瘦干瘪的手,轻轻抚摸着石头的脸:“石头,你先回去吧,你爹会没事的,别担心啊。”
“谢皇后娘娘!”石头站起身来,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离开了坤宁宫。
朱元璋来到马皇后的房中和马皇后共进午膳。朱元璋看起来心情大好。
“皇上,有何喜事?”马皇后问道。
“哈哈,沐英好样的,乃路捷报,沐英率军急行七昼夜,突袭元军军营,俘虏了脱火赤和爱足,未损我军一兵一卒。”
“恭喜皇上!”马皇后叫宫女取来朱元璋最爱的竹叶青,给他斟了小半杯。
自从朱元璋在水陆法会中毒以后,他的身体已经不再适于饮酒,只有在大喜之日才会小酌半杯。
“嗯!好香啊!没想到坤宁宫还藏了朕最爱喝的酒,皇后是不是背着朕偷喝呀?”
“臣妾给皇上助兴,皇上给臣妾扣一个大帽子,公平吗?”马皇后伸手想要抢过朱元璋手中的酒杯。
“别别,煮熟的鸭子不能让它飞了,要不朕三天都睡不着觉!”朱元璋紧紧护住酒杯。
“哈哈哈,皇上返老还童了,臣妾还能真的跟你抢酒吃不成?”
“皇后母仪天下,自然是不会做出这种顽劣之事。”朱元璋的警惕才刚刚放松,马皇后冷不防抢过朱元璋手中的酒杯。
“皇后做什么?”朱元璋站起身来,酒香惹得他直咽口水。
“皇上要答应臣妾一件事,臣妾才将此杯酒还给皇上。”马皇后微微一笑。
“说!朕今日高兴,什么事都答应你!”朱元璋豪爽允诺。
“当真?”
“当真!”
“李韩公之事,皇上可有考虑臣妾的建议?”
听到此话,朱元璋在空中挥舞的大手慢慢放在了桌子上,他的眼睛也从酒杯上移开。
“李善长他自作自受,明知胡惟庸谋反却不上报。留下此人便是祸害,皇后不必再劝,搅了朕的兴致!”
“皇上的好兴致是因为英儿立了功,那么英儿可以求皇上赦免李善长吧?”马皇后放下手中的酒杯,这个筹码已经再无用武之地。
“英儿才不会来管这等闲事,皇后莫要胡说。”
“英儿爱护军中将士,从不滥杀无辜。他若是在此,知道皇上毫无证据却定李善长死罪,他也会求皇上免李善长一死。”
朱元璋拉长了脸,然而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雷霆之怒还未聚集就已节节败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