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沙竹走到土坑旁。在这个僻静的角落,少有人来往,释沙竹还是谨慎的前瞻后望,直到确定他的举动不会被任何人看到,才弯下腰去。
他小心地扒开表层的沙土,半片干枯的乌黑叶子露了出来。他的心怦怦直跳,手上加快了速度,直到整枝黑乌海露出脸来。
他没有细看,飞速把它放入怀中,转身离开。
黑暗盘旋在轩辕寺上空,试图打垮轩辕寺里每一个人的意志。
可是通明的灯火和清朗的诵经声却将它的邪恶企图击得粉碎。尽管倦意时不时钻入诵经声中,但每一个人的虔诚与信念还是经受住了考验。
外坛的六个坛场大多数人数减半,内坛也一样,只剩下都监和朱元璋。
一个时辰后宝通和监院会来替换他们,为即将在五更天举行的奉表告赦调整好各自的状态。
轩辕寺的后山与前殿大大不同,这里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前殿的嘈杂在狂风游荡,这里万籁俱寂。前殿的光亮穿透院墙,这里漆黑一团。
“主上,你看这个。”释沙竹从怀中掏出黑乌海,递给主上。
黑暗没有阻止主上戴着一成不变的蚩尤面具,两道光从两个空洞的眼孔中射出来,射在与黑暗完美交融的黑乌海上。
“这是?”
“主上,这是黑乌海,是农青山遗弃在土坑里的。今日从农青山回到寺中,我就一直盯着他。他很轻松,还有点高兴……”
“哼!”
“他说他已经报了仇,要农青云付出代价。”
“嗯,师兄弟反目成仇,师兄先胜一筹。”
“没有主上的点拨,他还真胜不了。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他脑子转的这么快。我一告诉他胡惟庸要造反,别和林贤走的太近,他就能把这和他的复仇联系在一起。”
“仇恨能让一个人变得聪明起来。”主上把黑乌海靠近鼻子,他想闻一闻这么黑的东西是不是也有黑暗的气味。
“主上,小心,这可能有毒!”主上又把黑乌海移开一尺。
“主上,这应该就是害了农青山妻子的东西。”
“什么?”主上的手微微颤抖,他不顾一切把黑乌海移到鼻子前,这一回他想闻的是能带来死亡的气味。
枯萎的树叶没有给主上任何提示,主上在他博大精深的知识仓库中搜索了片刻,颓然垂下手臂。
就算他现在知道黑乌海是什么毒药,怎么解黑乌海的毒,又有什么用?黎玉露已经入土二十多年。更令他懊悔的是当时他并不在她身边,时光能倒流吗?
“这是农青云的?”主上决定往前看,将事态朝有意义的方向推进。
“从农青山所说的话看来,应该是的。”释沙竹不知道主上为何如此激动,但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和秘密。
“我以为农青山只是恨神农宫害死了他的妻子,没想到他找到了证据和真凶。”
一阵沉默后,主上忽然把黑乌海递给释沙竹,“把它放到农青云跪拜的蒲团下。”
“主上……”
“哈哈,一个凶手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见到自己杀人的凶器会不会魂飞魄散?”
“主上不会只是想吓吓农青云吧?”
“吓吓他也不错,我真想看看他那心惊肉跳张皇失措的样子。”
“嗯,您说您什么时候方便观赏?”
“我再通知你吧。每一件事都得衔接得上,必须按顺序来。”
“农青云发现自己暴露了,肯定会对农青山下手。主上打算弃掉农青山这颗棋子了?”
“嗯,他已经完成了所有的任务,终结了他活在这个世上的意义。”
石头带着蜂鹰在寺里闲逛。如果在平时,这会是一件耀武扬威的事。一头懂得带路的,有灵性的蜂鹰会引来多少人羡慕的眼光。
可是水路法会填满了所有人的心房,没有一丝空间留给旁人琐事。有的人焦头烂额安排布置大小事务。有的人眼睛里只有神灵,耳朵里只有佛经。还有的人,石头不敢见,也不想见。
净土坛门前,一个女子迎面走来。她的眼睛四处张望,没有放过所经之处发生的一举一动。
石头越看越觉得她像小乞丐。古灵精怪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单薄的身体,不安分的步伐,除了她的发饰和衣服,她和小乞丐完是一个人。
农铁舒也看到了石头,她低下头,嗓子发紧,唯恐石头和她说话,但又害怕石头把她当成陌生人。
“小乞丐?”石头试探性的喊了一句。
农铁舒站住了,好像有千万条蚂蚁爬上她的鼻翼。
她一直为石头的失踪黯然伤神,耿耿于怀,她甚至责问过父亲,并且怀疑农青云隐瞒了自己的罪恶行径。她以为她再也见不到石头。
前夜,在知因的房前听见石头的声音,她情不自禁惊呼起来,幸好寺院里海浪般的诵经声掩盖了她的声音。
她丝毫没有责怪石头站在农青山一边,将农青云视为禽兽,这一切都源于神农宫对石头的亏欠。
她迫不及待想知道石头这一段时间去了哪里,但她克制住自己暂时不去找石头,因为她必须先找到一些证据来证明自己和父亲的正直,堂堂正正出现在石头面前。
农铁舒抬起头,若无其事往前走去。
“站住,你就是小乞丐对不对?”石头看见了农铁舒发红的鼻子。
“我不是!”农铁舒调整出最柔美的音调,与粗犷不羁的小乞丐截然相反。
“你就是!我说你怎么在神农宫来去自如,像在家里一样,原来你就是神农宫宫主之女,神农宫就是你的家啊!”
石头咆哮起来,被欺骗,被谋害的愤怒浑身灼烧,怨恨所有遭遇都是因为真心相信一个朋友而起。
蜂鹰立在木栏杆上,背对着他们,欣赏袅袅升上高空的烟雾,毫无意图加入朋友与一个女子的战争。
“你这个人是不是神经病?你看我这样像是一个乞丐吗?”农铁舒径直从石头身旁走过走过,目不斜视。
她不敢再多看石头一眼,害怕在与石头的对视之中泄露自己的谎言,也害怕做出始料未及的举动。
“你给别人下毒的时候,我就看出你是个恶毒的人!”石头故意提起他们共同的回忆——戏弄用三寸金莲喝酒的两个老头。
“胡说!”农铁舒猛然扭头,脸胀的通红,“你当时还叫好,他们可是恶人!”
石头的嘴角慢慢上翘,得意的神情毫不掩饰地浮现。
农铁舒猝然醒悟,紧咬嘴唇,想要把嘴上的门牢牢关紧,可是已为时太晚。
“小乞丐,不打自招,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石头围着农铁舒不停绕圈,就像在观赏奇珍异宝。
“你……”农铁舒挥出一掌,打在石头的肩头上。
“哎哟!”石头捂着肩头,弯下腰来。
“你怎么不躲呀?你没事吧?”农铁舒慌了神,赶紧从怀中掏出一粒活血通络的药丸,递给石头“服下!”
石头呲牙咧嘴,看起来痛苦不堪,不肯接过药丸:“我不认识你,我怎么知道你给我的是不是毒药。”
农铁舒的嘴唇上出现一排牙印,从小到大还未曾遭受如此逼迫。可她又转念,石头如果不是真心把小乞丐当做自己的朋友,又怎么能一眼就认出她来?
想到这里,她眼里的怒火逐渐消退,心中涌起一丝甜蜜。
“你的朋友小乞丐才会下毒,我也不会下毒!”农铁舒把药丸放在石头嘴边,命令道,“张嘴!”
“只要是我的朋友小乞丐给我的,就算被下毒,我也心甘情愿。”
“你到底吃不吃?”
“你到底是不是小乞丐?”虽然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但石头非要小乞丐亲口承认。
“我是!”农铁舒把药丸塞进石头嘴里。她担心石头的手臂,不想再与他磨蹭。
“原来你是个女子,你骗了我那么长时间。”
“我没想骗你,我只是来不及告诉你!”农铁舒抓起石头没有受伤的一只胳膊,“跟我来!”
他们跨入净土坛。
“我在菩萨面前向你保证,我从没想过要骗你,也从没想过要害你!”农铁舒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菩萨,我农铁舒从来没想过要骗石头,因为宫中发生了很多事,我来不及把真相告诉石头。如果我说了假话,就让我下地狱吧!”
石头咽了一下口水:“是谁把我推下山崖?”
“我真不知道,”农铁舒看了石头一眼,随即又把身体转正,补充了另一个毒誓,“如果是我农铁舒把石头推下山崖,或者我农铁舒指使人把石头推下山崖,就让我下地狱!”
在她心里,唯有在菩萨面前的誓言才能证明她的清白。
“好了好了,别老是下地狱,下地狱的,又没人逼你发这么毒的誓言!”
笼罩在石头脑中的疑云在农铁舒言辞凿凿的誓言下逐渐散开,让位于他们曾经交心的美好时光。
农铁舒是石头离开京城认识的第一个好朋友,在石头心中占有一个特别的位置,更多记忆,更多想念,更多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