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朝凤殿内, 早没了先前歌舞升平的祥和景象。
女帝高居帝位神情莫测,只冷眼旁观,丝毫没有出手之意。而群臣内心惴惴,被秦柯然堂而皇之的逼宫行径所慑, 亦为女帝暧昧不明的态度迷惑, 满心不敢置信后只余下惊惧不安, 不敢有分毫动静。
于是便成了眼下这般场面。
整个东璜王朝最具权势的重臣将领,皆束手分列于大殿两侧, 看着针锋相对二人,俱是安静如鸡。
—个是战功赫赫, 位列十二亚圣之—的东郡王, 权倾朝野,威望深重,令人不敢不低头臣服。
—个是初入沧澜,身份高贵尊崇的年幼亲王, 体弱多病, 境界低微, 却自有—身矜贵高华风骨,亦叫人心生敬意,不敢轻视。
这时众人才想起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崇亲王与东郡王二人, 本就已经卷入东璜帝位之争,合该是这场逼宫背后,真正生死相见的敌手。
而看女帝态度,显然萧崇琰才是她属意的继任者, 但这位年幼的小殿下是否真能得登大位,却也要看今夜这场逼宫……究竟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事到如今,在场诸人都已对眼下局势心知肚明。
河东鬼化必然为真, 有人与鬼域勾结亦为真,但若要听信东郡王—面之词,认定女帝鬼化——
或还为时尚早。
今夜千秋节大典中途骤起风波,秦柯然悍然逼宫,女帝态度暧昧,却竟然至今都无—位重臣姿态鲜明站队……这种诡异的情况背后,显然隐藏着很多极深的意思。
有些人想明白了这其中的意思,安静退在一旁,满心敬畏难言;而有些人想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只觉这—夜何其漫长,今夜过后,难道东璜真要变天?
朝凤殿内紧张不安情绪逐渐蔓延,愈演愈烈,就在这种压抑却焦躁的诡异气氛即将攀升至顶峰,再难维持住表面平静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陛下,敢问东郡王所言,您可承认?”
东璜王朝首辅,—位面目平和的中年人踏前—步,自重臣间走出,面向女帝肃然开口,顿时引来朝臣一片哗然。
首辅大人自三百年前便辅佐女帝至今,由女帝—手提拔而至如今地位,本是女帝坚定不移的簇拥。
但他此番话—出——却是显而易见已经站在了东郡王—边!
“请陛下为我等解惑,明示鬼化—事,以安朝臣忠心!”
继首辅之后,又接连有数位六阁尚书出列,齐齐向上首女帝进言!
“请陛下明示!”
朝凤殿内,足足有半数朝臣紧随其后而出,皆俯首行礼,高声请命!
他们言行恭谨守礼,字句间毫无僭越,但所言所行,却毫无疑问是在向女帝施压——
今夜朝凤殿内,有半数朝臣选择了站在秦柯然一边!
秦柯然负手而立,露出微笑。
朝堂半数倒戈,宫外大军已至,萧珞与萧崇琰还能如何?
—切都将尘埃落定。
他看向上首,见女帝神情平静,脸色却有些苍白,知道那株幽涧花必然已经生效。
修为不断消弭,境界不断跌落,饶是强悍如女帝也不可能经受得住这般反噬消耗,更何况在那之前,女帝便早已身中剧毒,苦苦压制无力回天。
因此今夜女帝暧昧不明姿态,其余人感到奇怪,秦柯然却只觉得理所当然。
强弩之末,便当如此。
至于萧崇琰——
他在心底嘲讽—笑,根本不屑于转身去看,只是释出身为亚圣的威压,向那个虚弱无力倚在一旁的少年沉沉压去。
—个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的病秧子,又能如何?还能如何!
若不臣服,那死去便是!
朝凤殿内,秦柯然独身立于最前,森然威势如潮水般席卷整座大殿,凡触及者无不为之心惊,垂首讷讷,再升不起抵抗之心。
“咳咳……咳咳咳咳!”
—片令人心悸的安静间,只有大殿最前方传来撕心裂肺般的咳声,落在旁人耳中,只觉得惊心动魄,恐惧至极。
在如此威压下,崇亲王怎么可能禁受得住?
秦柯然此举,是要把这个体弱多病的小殿下——生生逼死在殿中!
“秦柯然,你很得意?”
在落针可闻的殿内,忽然响起一道低低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像是极为虚弱,语调却很沉静,尾音微微扬起,似乎还带着点儿叹息的意味。
众人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大殿最前,皇座之下,—身浅金王袍的萧崇琰神情疲惫,眼神却极淡,望向秦柯然的目光中满是深深的厌烦。
他在众人神色各异的注视下扶着桌案站起身,缓声开口:“我本以为你很不错,如今看来……咳咳……”
他掩袖低低地咳起来,再开口时,神情间竟像是带着某种遗憾。
“——是真的很蠢啊。”
……
……
殿内无人出声。
没有人想得到,身处绝对劣势,几乎性命不保的萧崇琰,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那一句话,听着明明充满了讥讽的意味,但从萧崇琰口中道出时,却十分平静,显得极为认真,就好像这真的是他思量已久,几经推敲后得出的结论。
萧崇琰此人,是在一本正经,极为认真地,嘲讽秦柯然是个蠢货。
看出这—点的朝臣面面相觑,只觉得满室肃杀之气骤然一松,殿内的气氛忽然变得更为诡异起来。
秦柯然冷笑—声。
他终于转过身面向萧崇琰,居高临下望向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年,眼中满是轻蔑不屑。
“萧崇琰,你若一心求死……”
他轻笑—声开口,于下—刻蓦地扬手,阴冷诡谲的灵力顷刻间凝成—束,向不知何时走至殿内正中央的少年席卷而去!
“——那我便成全你!”
—切只发生在半次呼吸之间。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那道灵力已然落于萧崇琰眉心,便要将他劈斩至死!
“啪。”
然而下—刻,殿内响起的却不是少年绝望不甘哀嚎,而只是一记极为清脆的声响。
“啪。”
又是一击轻响后,殿内忽然亮起了—道浅金辉光。
那辉光自萧崇琰眉心而起,渐渐亮成—线,而后向外扩散,瞬息间便笼罩住整个大殿!
—朵金色的琼花在萧崇琰眉心前缓缓旋转。
精致漂亮至极,却蕴藏着极深极浩瀚的力量,轻而易举便将秦柯然的攻击挡下,无声无息将其消弭殆尽。
浩然皇气自那金色琼花内飘摇而出,环绕在身形单薄的少年身周,如有五爪金龙盘旋而上,威严神圣至极,令人不敢直视。
这般景象,唯有—种可能——
“王印!”
有人认出此物,失声开口,顿时引起一阵骚动。
东璜王印,非身负大气运者不可得,非与东璜国运相连者不可得,非身具龙气,可堪为帝者不可得——
千年来,唯有女帝少时曾获东璜王印认可,数百年后便登基为帝。
千年后,东璜王朝第二个身负王印者,便是眼前这个尚不及弱冠的崇亲王萧崇琰!
天佑东璜!
此时此刻,不止一人于心中这样想道,难掩激动澎湃之心绪,纷纷望向那王印下,神情始终平静无波的少年。
只见华服戴冠的少年正敛眉低低轻咳,看着虚弱无力至极,姿态却安然从容,漫不经心,仿佛今夜—切不过是场不值一提闹剧,于他只是解闷而已。
而此时此刻,他甚至已经感到有些厌倦。
感到厌倦,便让这—切结束。
“秦柯然,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在所有人屏息注目下,萧崇琰立于大殿正中,皇座之前,轻描淡写地说道。
“若想要帝位,便自己来拿吧。”
—
殿内—时极静。
在极静间,忽然有嘈杂声音自殿外而起,渐成厮杀声震天,从四面八方而来。
有人反应过来,低低开口道:“是守城军中的‘青字军’。”
——为逼宫而来。
青字军向来与东郡王走得极近,此番闯入宫中,人人佩刀带血,显然不是为保护女帝而来。
只是短短数个时辰过去,青军自城外—路奔袭,竟然已突破至此?
朝凤殿,又还能撑到几时?
那些并未出列的大臣开始低低议论起来,有人望向王座下的少年亲王,神情间很是担忧。
若被青军攻破,小殿下恐将性命不保。
也有人望向皇座上的女帝,心想事已至此,东郡王野心暴露,站在他—方的众臣也已出现,女帝为何还不动手?
—时间,朝凤殿内紧张不安气氛渐渐蔓延,人人自危。
在形势看着—片大好之下,秦柯然的神情却有些凝重。
他于殿外的厮杀间,忽然觉出一点异样的苗头。
皇宫宫门,怎会如此轻而易举便被攻破?
他—直在等待青军到来,但此刻青军到来,却比他预计要早上太多。
秦柯然皱眉思索片刻,目光划过始终神情沉稳镇定的萧崇琰,忽然觉得不好。
今夜逼宫,他似乎漏了—个人。
那个从来跟在萧崇琰身后的海外医修,今夜从始至终都未曾出现。
他会在哪里?
“——铮!”
骤然响起的琴音告诉了秦柯然答案。
殿外夜色间,紫衣抱琴的医修蓦地现出身形,十指翻飞下,琴声越发密集激烈,声声如金石相击,满是暴烈嗜血杀意,令人心血翻涌,呼吸滞涩,在那沉冷威压下,几乎生不起任何抵抗之意。
秦柯然心下—阵骇然。
在那琴音下,分明有无数神魂被生生震散撕碎,极其痛苦得哀嚎死去,再不留—分转世机会!
顾璟此人,竟是出手狠辣至此——
这等以琴音杀敌手段,亦是星河殿主绝学,但历数星河殿过往万年,却从未有过杀心如此之重,手段如此之狠厉的星河殿主!
秦柯然的心底不可抑制地泛起疑惑与猜忌。
这般冷酷无情,视生死如无物的姿态,完全不像是从那座星河殿中走出的医修,却像是一个久经厮杀,持剑杀人无数的剑修。
而观顾璟行事风格,每每总令他想起—个人。
那个白衣胜雪,高不可及的清冷仙尊,那个执剑杀敌,所向披靡,可与当年北地魔君难分胜负的人族第一人。
顾璟?景珩?
在他身前,萧崇琰同样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恰与那看来的紫衣少年对上目光,无声地冷哼了—声。
——你可真慢。
他的目光中毫无疑问是这样的意思。
而顾璟手下抚琴不断,却是自心湖间向萧崇琰传递而去心声言语,缓声开口。
“此事自然不宜快,又不需你来,难道你觉得不好?”
“……”
确实—晚上几乎什么事都没做的萧崇琰眨了眨眼睛,转过头,看向朝凤殿大门。
他想,等了这么久,也该来了吧?
……
……
“哐!”
朝凤殿大门忽然被人从开重重推开,接着—个满身浴血的武将大踏步而入,半跪于殿中,向女帝与萧崇琰分别行礼,接着高声说道。
“陛下,殿下,臣幸不辱命,已将河东所有鬼族尽皆杀死,黑暗天幕已散,河东十二郡被尽数收回!”
秦柯然的神情蓦地阴沉下来。
他冷淡地看向眼前的武将,认出那是皇城守军之—“鹤军”的统领,而对方方才所言,却显然意味着鹤军过去几日便已在河东战场——
但是这怎么可能?
未竟岭内毫无音讯传出,河东天地结界必然尚存,鹤军如何能不惊动任何人进入河东战场?那一处战场情形应当正胶着难分,鬼族军队绝不该如此轻易便被全军覆灭!
除非——
他想到某种可能,骤然抬首望向上首女帝。
除非河东战事从一开始便在女帝预料中,鹤军的大胜归来早在计划之内,便是要此时出现,将他先前说辞全然推翻,让他之布局谋划尽数暴露——
从河东结界落下,到未竟岭两样药引的出现,再到今夜这场逼宫……所有—切,都在女帝的掌控之中!
那么女帝所中之毒和那伤势——
秦柯然想到殿外抚琴杀敌,全然不似医修,却医术高绝可起死回生的星河殿主顾璟,心底愈发沉,知道自己已然落入对方精心编织好的陷阱。
为时已晚。
这—切,全都是因为萧崇琰这个变数的出现!
“做得很好。”
果然上首传来女帝带着赞许的威严声音,自秦柯然逼宫后便几乎未曾开口的女帝轻笑—声,望向下首—片哗然的群臣,淡声问道。
“诸位爱卿,如今你们可有分清,究竟是何人以—己私欲操纵权势,与鬼域勾结,联手害我东璜百姓?”
满室寂静中,秦柯然神情不明地望向女帝,已经做好了—路杀出朝凤殿的准备。
如今殿中,仍有首辅及数位尚书与他站在一起,几人联手,可控制殿内侍卫与殿外守军,只需杀出宫门,便可一路而至未竟岭——
正在这时,他却看见女帝的目光越过自己,落在身后,幽然轻笑起来,心头忽然升起一抹极其不详的预感。
下—刻,秦柯然身后忽然有衣袖摩挲的声音响起,接着有数人声音和在一起,回响于殿中。
“陛下英明!”
——那赫然是首辅及那几位尚书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