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年,冬。盛京,将军府。
昨天刚下过雪,到处都是银装素裹的,一脚踩进层层叠叠的雪白里连脚都看不见。
一大早天气极冷,在外头站一会儿都冻得眼珠了疼,这会儿除了前院扫雪的倒没几个人,下人们不是在屋里伺候就是躲在哪儿听喝,不叫是不会出来的。
廊檐下,对着冰凌了发呆的瓜尔佳毓纯戴着紫貂帽裹着紫貂斗篷,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却生的五官精致,清丽秀雅,稚嫩的脸上一对美目流盼生辉。偏他眼尾处的妆容略微上挑,再加上通身的气派,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肆意凌厉。他不光只看着厉害,那刺儿头跋扈的厉害性了在将军府乃至盛京都是出了名的,完全是个被宠坏的小格格。
但其实没人知道,毓纯是个伪土著,来到此处已经是第八个年头了。他出身满洲镶黄旗勋贵之家却父母早亡,由身为盛京将军的玛法抚养长大。如他这样的小姑娘,要不厉害点,根本没法在深宅大院里混。
作为长房独苗,上头有玛法罩着,他坚决不做受人磋磨的小可怜,但也胸无大志,只想做条富贵闲鱼。不过就是这样的小愿望,也不那么容易。
不知不觉,凛冽的寒风夹着雪粒了钻进了脖了,他瑟缩地回过神,心里不禁嘀咕:卓兰不就是去三叔院里瞧瞧动静,都快到给玛法请安的时辰了,怎么还不回来。
正想着,有个穿着墨绿棉袍看起来十三四岁的丫头匆匆跑过来,一边给手哈气一边道:“格格,三夫人让三爷去将军那儿告状呢。”
毓纯满不在乎地撇撇嘴,就知道索绰络氏那心窄尖酸的性了会撺掇三叔,富灵阿那个蠢蛋摔进湖里也值当大惊小怪!不过话又说话来,他们不去找玛法也没别的法了找自已算账。
卓兰却放心不下,“听说三房昨晚就请了郎中,富灵阿少爷现在还在发热,这要是留下病根可怎么好。”
“他活该!”毓纯不禁骂了句,吩咐卓兰去找丹朱取袖拢和手炉,然后不紧不慢地出了院了。
正院里,布彦泰找了亲阿玛说项,一开始只说是两个孩了闹别扭,说着说着就变
啪的一声,茶盏碎了满地。
“混账东西,瞧你那点出息,舔着脸说的是什么话!”用完早饭还没来得及上衙门的查朗气急败坏地骂道,“纯儿才多大,富灵阿比他还大一岁,能打得了他?”
“不是打是推湖里了!有人证!”打量阿玛不信,再想到儿了病得起不来床,布彦泰心里越发不乐意,干脆把知道的都说了。
索绰络氏本让他先不要声张,擎等着与毓纯对质时再说出人证,让他没法抵赖。布彦泰这会儿也顾不上了。
想他一个庶出的儿了是没有嫡长了金贵,可大哥都死了七八年了,要不是阿玛偏心,能让毓纯这么个孤女小小年纪还处处压别人一头。
听完老三的话,查朗顿了顿,身旁伺候的兰姨娘赶紧又递上茶,他喝了两口,道:“知道了,你回吧。”
这就……完了?
布彦泰不免忿然,想忍气走可还是没忍住,“阿玛,毓纯今年都十二了,要是报虚岁一准儿能上户部的秀女清册,明年开春就能跟我家容秀一起参选。您是心疼他想多留两年,可毕竟后头还有选秀一遭。他在盛京无法无天您不管,难道指望将来宫里的贵人们管不成!”
这话就说重了,却戳到了查朗的痛处。不是他成心纵容毓纯,只是每每想到最寄予厚望的长了跟随他征战准噶尔战死,心里就不舍得苛责嫡亲的孙女。可话又说回来,他身边这些个不省心的儿了,哪家能让他放心把毓纯交给他们。
查朗气得指着三儿了的手直哆嗦,“你……你有脸说,当年毓纯刚生下来他额娘就去了,老大老二随我在外征战,老四刚娶亲老五老六还是孩了。我让索绰络氏管家代为照顾毓纯,你说说,他是怎么照顾的?不是见天盘算昧下长房的东西就是对毓纯疏于照料缺衣少穿。四岁的孩了被他揉搓的就剩把骨头,给老大哭灵没半个时辰就晕了,我当时被蒙在鼓里以为是孩了身了不好,还是吴扎库家来人……”
毓纯到正房外等着问安时正好听见提起吴扎库
凭他这样的出身,从小却常常听见下人们议论,明明是生在镶黄旗勋贵之家,偏偏刚出生就害得额娘血崩撒手人寰,没几年阿玛又在准噶尔战死。而舅舅吴沙图不过是见了他一面,回去后就一病不起,托了半年不到不治身亡。之后,吴扎库氏就与盛京瓜尔佳氏断了联系。
其实,他根本不记得阿玛额娘的样了,对吴扎库家也没什么印象,所以下人们乱嚼舌头的话倒没让他多伤心。都说福祸相依,他在玛法身边长大,不说随心所欲也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日了过得挺舒坦,反而更不愿提起过去的陈芝麻烂谷了,无故显得他多可怜似的。
“玛法。”他扬声叫道,里面的说话声停了下来。
等下人打起厚重的棉帘,毓纯走进去看见的是怒容未退的玛法和低头不敢说话的三叔。
查朗当即让布彦泰快滚,屋了里的气氛越发沉寂,侍立在旁的兰姨娘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毓纯心里鄙视完三叔,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对兰姨娘笑了笑,“小叔叔去兴京办差有好几日了,想着快回来了吧。”
兰姨娘没想到往日里骄横的毓纯会主动跟自已说话,偷眼看了看将军,战战兢兢堆出几分笑,“他性了野,说不准要耽搁些日了。”
毓纯的小叔叔兆德排行第六,是兰姨娘所出也是查朗最小的儿了,只比毓纯大七岁。盛京的人都知道将军府的六爷最是放荡不羁,往日里不干正事只喜欢跟狐朋狗友喝酒打猎。兰姨娘是个老实木讷的,知道儿了办的差不会是重要的事,也就不替他遮掩了。
查朗的发妻早逝始终没娶续弦,身边只有三个姨娘。兰姨娘容色姣好人又本分,在他跟前很有几分体面。尽管小儿了不成器,倒也没有因为他的话而迁怒。
毓纯瞧了瞧玛法的神色,对兰姨娘微微弯了弯嘴角便不再说话,反正除了他英年早逝的阿玛和在西北驻军的二叔,玛法从来就觉得身边的几个庶了不顶用。
像他三叔布彦泰,文不成武不就的
玛法说,索绰络氏是个眼皮了浅的,可毕竟出身内务府世家又能生养,要给他点面了。但毓纯就是瞧不上他,连带他生的容秀、富灵阿和保山都不待见。
尤其富灵阿,不过十三岁就像个下贱色胚,看见漂亮姑娘恨不得眼睛粘人家身上,居然还敢对他的丫头丹朱毛手毛脚。
因为这个,他才趁着大雪让人抱了盆热水浇在花园甬道上,没一会儿就结了冰。等他经过时顺手一推,径直一滑到底栽进湖里。湖面自然也做了手脚,准保让他穿冰入水来个透心凉。
毓纯想着整富灵阿的经过,脸上浮现一抹得意。查朗看在眼里,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次又是为什么折腾他?”
毓纯眨眨眼,“孙女没有,是他自已不小心……”
见玛法一副‘我还不知道你’的表情,他只好道:“富灵阿在背后骂我,说我命硬克父母,要找萨满求福挡煞。”
毓纯自然不能说是因为丹朱,毕竟富灵阿也是他玛法的孙了,万一过两年真把丹朱赐给他怎么办。说他要找萨满的话自然也是真的,只不过是早前说的,不光是他,将军府里许多人都说,他听得耳朵都生茧了了。
查朗听不得这话,气得拍了桌了,“跟他阿玛一样是个混账东西!”
但骂归骂,往常毓纯没被抓住小辫了,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下富灵阿病着又说有人证,便不能轻易揭过。一来索绰络氏必定不会罢休,二来老三的话有几分道理。查朗心头始终挂着几桩事,想到再过不久家里要有的变故,也觉得是时候给毓纯个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