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贴上倒转的“福”字,门旁贴上一对春联,桃枝拍实?了对联,拍了拍手,从高高的椅子上跳下来。
“小心,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沈庚扶着她站稳,顺口数落。
两月过去,他好像又抽条了一点,比桃枝高了半个头,她看他的时候需要微抬下巴。
“我?这不是没事?嘛。”她嘟囔道。
豆蔻年华的女孩子鲜嫩得像块白豆腐,抬眼垂眸灵气四溢,脖子周围圈了毛茸茸一圈兔毛领子,更衬得唇色鲜红欲滴。
沈庚听到自?己?的心跳,就像擂鼓,很想伸手触碰她,想了一会儿从何下手,往她脖颈后的兔毛领子一抓,翻进去再翻出来,“多大的姑娘了,连领子也不懂整理,都嵌进大氅里了。”
“有吗?”她伸手往后摸自?个儿的领子,十分认真道:“不可能,我?整理好了的。”
沈庚顺势把手上移,触上她脑后的花苞发?髻,露在毛绒帽子下的一截,蓬松如云的一团青丝。
她瞪了他一眼,转身“瞪瞪瞪”跑进房里。
老夫人与郑氏正坐在窗下闲谈,桃枝扑进老夫人的怀里,问她也不说话,只一味摇头。
沈庚随后进来,老夫人抱着厚衣服穿得圆滚滚的桃枝问:“沈庚,是不是又欺负你妹妹了?”
“我?没有。”他坐下,摊手无奈。
郑氏打趣道:“小女儿家就是爱娇的,柔儿也是如此。”
“我?从来都盼着有个姑娘,能跟我?撒娇,”老夫人慈和抚摸桃枝的背,“偏偏生了三个小子,一个个的脾气又臭又硬。”
沈庚反驳:“娘,你不是一直说我?的脾气像姑娘么?”
“你闭嘴,没你说话的份儿。”
桃枝抱着她的腰不放,常年礼佛的苦檀香味令她无比心安,她半阖着眼睛,掩住复杂的情绪,“若是干娘当年,生下的不是三哥哥,而是我?,你会开心么?”
在场众人皆错愕一瞬,老夫人反应过来,立即抓住她的手,“自?然是开心的,若是你从干娘的肚子里出来多好,便不用承受那么多的苦楚,不用流离失所了,你
在我?们?沈家,一定是天底下最?快乐的姑娘。”
她闭眼轻笑,小猫儿似的蹭着老夫人的肩膀,“那我?便此生无憾了。”
“傻姑娘,说得什么话,你才十三岁,往后的人生,还长着呢,怎么就说到此生了?”
郑氏磕了两颗瓜子,桃枝面容粉白,眉眼嘴鼻无不精雕细琢,忍不住感叹:“这桃枝是越长越好了,我?见过这么多家的姑娘,还是咱们?桃枝最?俏。”
桃枝抿嘴笑,耸了耸肩膀,“嫂嫂别夸我?,我?会害羞的。”
“是说你刚来那会儿,灰头土脸的,一整个丫鬟样儿,咱们?沈府的水土养人,起码把你养成了个大姑娘。”沈庚呛道。
老夫人扔过去一个抱枕,“净会瞎说。桃枝别听他胡言,刚来的时候也楚楚动人得紧,现在长了些肉,更有福相了。”
“我?省得的,不理他。”
“你,好啊!你们?都欺负我?,我?去找二哥。”沈庚愤然离座。
“我?也想去看看二哥哥。”
“去吧,若他还未服药,记得提醒他几句。”
桃枝走到甘露阁的院门前,听到几声狗吠。
老夫人未免太过妥帖,自?从她第一天搬到甘露阁,绒绒对她吠了几声,凡有她在的地方,可怜的绒绒都要被锁进厢房。
这时候她突然很想看看,再出现在它面前,它会是什么反应。
她走到厢房前,推开一线窗子,里头的绒绒听见响动,立即往窗边走来。它跳上软榻,抬头看窗外的桃枝。
“汪汪!”叫了一声,桃枝心里拔凉,五个月过去了,还是不行么?不料它只叫了一声,又迟疑地打量她。
她堆起散发?友善的微笑,“是我?啊,绒绒,我?是桃枝姐姐,不是坏人哦。”
它嘴角松懈下来,更靠近窗边,桃枝小心翼翼伸手摸它的绒毛,“乖乖,我?不是坏人,别叫,千万别叫。”
“这才对嘛,”她越发?大胆,点了点它湿漉漉的鼻子,“不乱叫的狗狗才是好狗狗。”
心满意足收手,她心情大好,转身时怀里却多了坨软乎乎的东西。
“呜呜呜,桃
枝儿,太后怎么就驾崩了呢!”
她的心情骤然跌至谷底,“发?生什么事?了?”
襄桃靠在她肩上,眼泪鼻涕都往她肩上蹭……桃枝不着痕迹把她拉开些许,手帕为她拭泪,“哭也没用啊,说吧,发?生了何事??”
“太后……太后明?明?说过,今后大周的女子也可入学,怎么她一驾崩,就都不作数了呢?呜呜呜……太后能不能回来呀,大家都说这摄政王当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被太后压制了那么多年,这会儿迫不急待废了女学,是要立自?个儿的威……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呀,凭什么不让我?进学了?沈福还可以照旧去学堂呢……呜呜呜……”
她面色煞白浑身发?冷,襄桃没发?现她的异状,一股脑儿哭诉:“昨日沈福的功课还是我?帮忙抄写的呢,今日,今日我?们?一同去学苑,却有官府的人来把女学的院子贴了封条,杭夫子与他们?争执,还被打了一巴掌,那兵痞还说什么,男为天、女为地,乃天地间?的伦理纲常,杨太后乱政,提倡了多年女子学堂,根本?就是浪费国本?,幸而摄政王英明?神武,及时拨乱反正。”
桃枝深呼吸稳住身体?的颤抖,反去安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襄桃,“你别急,先?告诉我?,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后来,杭夫子言语激烈了些,被……被那兵痞给押走收监了。其余的夫子也吩咐我?们?先?行归家,暂且,关?闭了学堂。”
摄政王……摄政王……桃枝一阵天旋地转,他的手已?经伸向了扬州,竟废了太后毕生推行的女学政令。
三十年,从京城和幽州,到大周各地,黄土之下的每一个角落,皆有女学,她却誓死维持自?己?所信仰的治国之道,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如今,这一切正土崩瓦解。
“襄桃,这事?儿急也没办法?,你先?回你爹娘家中待着,杭夫子是沈家的人,沈家定能把她救出来,不必太担心。”
她泪眼朦胧问道:“那女学呢?”
还会有吗,她也不知道,这世上还会有第二个杨太后吗?桃枝心里苍凉得很
,嘴上却哄骗道:“女学,只是暂且不能开办,但?一定会恢复的,你相信我?。很多人不满摄政王的做法?,对不对,各郡县会上书抗议,文武百官也会罢官,不会让摄政王乱来的。”
冯裕这个时候在干什么,他来扬州,是为了支持江东王,阻止摄政王的势力?在江东发?展,既然女学没了,摄政王的政令定然得到当地士族支持,或许他已?经攻略下家底最?为丰厚的程家,冯裕交涉失败,下一步,是打算暗杀程大人吗?
她走到倚玉轩,没有叩门直接闯进去,兄弟二人正对坐品茗,见了她皆一惊。
“杭夫子被抓了,女学被封,你们?知道了吗?”
两兄弟却不慌不忙,沈庚拉她坐下,“知道了,你为何跑得这样急?瞧瞧你这满头的汗。”
“你们?怎么不着急?”
沈遇咳嗽几声,“爹今早已?得了消息,备了薄礼给知府胡协,若夫子平安无虞,就在今夜,若是不肯放人,便是江东王打算向摄政王低头,我?们?急也没用。”
沈庚安慰她:“扬州城大半的人都认识杭夫子,她很有名望,赵礼不敢对她用刑。”
原来,他们?都知道吗?杭夫子与沈家相交匪浅,或许是沈家,委托杭夫子与官兵发?生争执入狱,借此窥探江东王的态度。
一直到正月十五,对沈家人来说,算是个好年,桃枝却昼夜忧心,不知事?态进展如何,冯裕怎么样了。
她坐在梳妆镜前,握着一瓶牵魂丹,是上次在陆府冯裕放进她手中的,嘱咐她每三月服下一颗。
她从慈云宫的书房里,偷看了记录杨家邪术的《释云卷》,下部已?经散佚,她那是年纪很小,按着上面的方法?修炼内力?,三日练成,可比肩武林高手,这种没有基础的内力?需要极强的吐息控制,她显然不会,险些走火入魔,太后及时吩咐冯裕把她的内力?封在丹田,只要不强行催动,她便能像常人一般活下去。
牵魂丹里有几位极珍稀的药材,不过两月,他便炼制出十数颗,可保她几年性命。
陆府一别,冯裕再没来找过她。
“桃枝,今夜
没有宵禁,我?带你去看青灯节。”沈庚走进房中,只见少女不慌不忙把白瓷瓶塞进柜里,“这是什么?”
“是我?的补丹,”桃枝执起梳子顺自?己?的一头长发?,“我?身子乏,不想出去。”
“小小年纪怎么就身子乏了,你就是太赖了。去吧去吧。”沈庚想把她拉起来。
桃枝实?在没兴趣,他纠缠了一会儿无奈地走了。
清净了片刻,窗子忽然被打开,冷风灌进来,一张白胖的小脸出现在窗外,意安十分乖巧相邀:“桃枝姑姑,我?你带我?去青灯节,你带我?去好不好?”
她可以果断拒绝沈庚,却不忍心拒绝这颗乖巧的小团子,被他撒娇几句,无奈道:“好吧好吧,等?我?换件衣裳。”
她换了件桃红的袄子,衾凤听闻她要出门,忙拿来一顶帷帽,为她戴上。
“外头风大,小姐身子弱,可得千万仔细着,惊了风就不好了。”灵活十指在她渐渐的下颌前交织帽带。
“我?知道了。”出门前打开一把伞,摇头飘扬着小雪,一朵雪花从屋檐的雪堆滑落,落在她晶莹的指尖。
院门前,沈庚站在霜雪覆盖的牡丹旁,扬了俊逸的眉眼,抱起圆滚滚的小团子,朝她伸出一只手。
她自?顾自?与他擦身而过,“我?便不劳你分心了,又不是意安,不会走丢的。”
一脚跨出院门,踩得院外积雪“咔嚓”微响,左手却被一只暖融融的手握住。
“怎么这么冰?”他十分自?然带着她的手往外走,意安伏在他肩头捂嘴笑,她被扯着,愣在原地,两条腿不像是自?己?的了,更像被他的手掌操纵着,一深一浅踩在松软的的雪上。
比意识更早回笼的是微笑,他的背影潇洒俊逸,牵着她的手温暖有力?,有了这一丝温暖,漫天飘散的雪花中,她竟然感到安心。
大街上果然热闹得很,一年一度的青灯节,许多青年男女牵手而行,面上洋溢幸福的微笑。杂耍、小吃、杂货依此陈列应接不暇。
烟火四散,一瓣瓣遗落成少年眼里的星光,星光里藏这个小小少女,装作波澜不惊,实?则眼
睛粘着身旁路过的糖面人、羊肉疙瘩汤。
“是不是想吃”他戳穿了她的心思。
“想吃。”
过了半晌,沈庚双手抱着满满的零食油纸包,意安被桃枝牵着,路过每一个摊位,二人皆停步瞩目,他无奈掏银子,两位小朋友才肯继续往前走。
桃枝彻底玩开了,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和意安一道,捏着一块丑丑的针织萝卜笑得前仰后合。
他迎着店家墨黑的脸色付钱把针织萝卜买了下来。
“桃枝!”他把针织萝卜塞进袖袋,他们?俩已?经跑得不见影了。
桃枝跑到挂满了面具的摊子前,最?前面挂着个青面獠牙罗刹面具,她把意安抱起来,“意安你看,这面具真有趣。”
“哇啊!我?害怕!”他捂着双眼趴在她肩头哭喊。
“好好好。”桃枝没想到他反应这样大,心里一慌,赶忙把他放下。
他仍然用手抹着眼角的泪,小手紧紧牵着她的手。
“别急,别急。”
她搞不定这小团子,举目四望寻找沈庚的身影。
往来行人一张张面容模糊,没有那个清俊少年。
她着急地把意安抱起来,穿梭在人群中,左右张望,一群戴着鬼怪面具的人迎面走开,敲锣打鼓,吟唱着古怪的咒语一般的歌曲,四肢扭曲地舞蹈。
应该是当地的一种习俗,他们?面上的面具比方才她拿起来的更加骇人,有拔舌鬼、黑面鬼,她看了也觉得慎人得紧。
想抱着哭闹的意安避开,人群却早已?分列两旁,让道给□□队伍,她无论如何也挤不出去。
背面着大道,她紧紧搂着意安,敲锣打鼓声渐近,她闭着眼睛,哄到:“意安,闭眼。别怕。”
他却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尖声哭叫起来,让现场的气氛更加诡异,那拔舌鬼偏偏停在他们?身旁,长长的舌头舔在他脸上,流下一片水渍。
意安哭得嘶声裂肺,逐渐锣鼓声离去,这个无比难熬的场景终于过去,他也不再哭闹,眼神呆呆的,失去了光彩。
“意安,意安……”他没有半点反应。
……
大夫道:“小公子受
了大惊,三魂丢了七魄,日后好好养着,还得看他的福报,大概率会痴傻一生了,你们?且做好准备。”、
老夫人当即晕了过去,沈老爷不死心问:“真的没法?子了吗?”
“如今之计,也只有好好养着,日后情绪波动,怕是会尖声大叫状若疯子,切记不能再吓他,好好护着心脉,还有康复的可能。”
郑氏抱着他哭,桃枝跪在床前,握着她的手认错,“桃枝千错万错,让小公子受了惊吓……”
“你走啊!”郑氏挥掉她的手,“就是你,自?你来了沈家,安儿和柔儿便这般多灾多难,你往后不许再接近勤书阁半步!”
“夫人……”她跪趴在地,不住垂泪,衾凤上前搀扶,小声劝慰:“姑娘,还是先?走吧,夫人正在气头上,说出的话都不作数的,咱们?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