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你说什么了?”
二人走到刑场口的木匾下,桃枝回头,那抹红色的身影悬在空中,不再挣扎。
“她说,若我想保命,便离三公子远一点。下人和主子,就应该泾渭分明。”
她走在前面,沈庚追上与她并肩而行,好笑道:“你何时把自己当下人了?”
“我可把自己当下人了,”她落后半步,恭敬道,“三公子请先行一步,奴婢不配与公子并肩。”
“态度不错,不过,你这模样,可能维持到今夜回府?”
桃枝白他一眼,不再装模作样。环视四周,尽是萧条景象,除了卖粮食的铺子和当铺,其余沿街的铺子都大门紧闭。街上行人寥寥,夕阳西下,唯有转角的云吞铺,生意还旺些。
她的肚子叫了一声,伸手捂着肚子,略委屈望向身侧的三公子。
“饿了?”沈庚抚下巴,“可惜绘春楼要封到年后,否则,定要带你去尝尝咱们扬州的好味道。”
“我想吃……”她咕哝了一声,声音极轻。
“你想吃什么?”沈庚耳朵凑近,认真问道。
“我想吃豌豆黄……”他白玉似的耳朵就在眼前,她又说了一句,目光游移,声音更轻。
他听清了,仍想逗逗她,看向她戏谑道:“哦,饺子黄啊,这可没有呢。”
桃枝知道他故意捉弄她,凑近他的耳朵,超大声道:“我说!我想吃豌豆黄!”
沈庚霎时跳起来,揉着耳朵,“你这么大声做什么?”
“哦!原来三公子不是聋子呀,抱歉,我错了。”
“你!”沈庚指着她,气急败坏:“还说自己是下人呢!没见过这样嚣张的下人。”
“那你要不要去给我买?”
这话脱口而出,桃枝想,自己简直疯魔了,她从没有这么嚣张的时候。不料沈庚只是错愕半晌,不再生气,反倒多了几分愉悦,只是这愉悦看起来颇为咬牙切齿,“买!我这便给姑娘买回来。”
“那我去给你点一份你最爱吃的三丝面,等着你回来。”她指着不远处的云吞铺。
沈庚看着天色迟疑道:“天快黑了,你自己留在这儿不安全。
我们一起去买了豌豆黄,回府再用膳吧。”
“我也想尝尝你爱吃的三丝面嘛,”桃枝目光哀求,“你看,这儿人多,还靠近刑场,有煞气,哪会有贼人在这儿作乱?”
好说歹说,沈庚终于走了,桃枝看了一眼已经燃气烛火的云吞铺,慢悠悠拐向旁边的小巷。
白墙内传来炒菜声和孩童的玩闹声,走向小巷深处,越发幽静,也越发幽暗。
桃枝捏着裘珠给的一管竹笛,默念心经给自己打气,心里不发慌乱,面上却一派镇定,一步一步走得稳当。
走到尽头,她正要回头,果然一只手掌捂住她的口鼻。
来人是个壮年男子,手劲很大,她被一手勒着脖子,挣扎间双脚离地,费尽全力用手中竹笛捅他面门,“方达……放手……”
那人看到竹笛的一刻,登时卸了力气,把竹笛握在手中,不住哭道:“这是我做给姐姐的笛子,怎么会在你手上?”
桃枝不住干呕,“你果然来了……你姐姐……希望你好好活着。”
黑暗中方达的双眼放光,“活着?日日活在内疚中?我每日每夜地想,若是姐姐向我抱怨的时候,我帮她杀了你,她就不会发疯了。”
桃枝平静地问:“你恨的,或者说裘珠姐姐恨的,真的是我吗?”
方达沉默了,她继续道:“杀了我你便能解恨么?是我让裘珠姐姐发疯么?我又做错了什么呢?方才你也看见了吧,给姐姐送行的,只有我,你们的父母还未回乡吧?为何不过来看看自己的女儿,是因为愧疚不敢面对她么?还是觉得这个女儿丢脸?”
“不……不……不是的,爹娘哭了几日,身体不好……”
女孩儿身形单薄,步步前进,竟把青年逼到墙角,“别骗自己了,你、你的爹娘、大公子、甚至整个沈家,都害了裘珠姐姐发疯,反而,我没有。”
方达她只见过几次,是跟着沈庚吊儿郎当的一位随从,倒听裘珠提起过几次,方娘子夫妇对他很是溺爱,他外强中干,又十分单纯,常对着爹娘和姐姐发脾气。
青年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桃枝蹲在他身侧,双手抓着他肩膀,望着
他眼睛,“你恨沈家人,对吗?大公子害了你姐姐,你以为你跟三公子从小一块玩,便是他们的自己人了,你以为你爹娘在沈府当了一辈子的差,沈府便是你的家了?谁能想到,他们如此绝情,对不对?”
他想躲避,桃枝追逐着他的目光,“方才你远远的,也看见了吧,我一句话说得不合三公子的心意,他便把我扔在这儿,他,对我动手动脚的,我也只得忍耐,裘珠姐姐,当时也是我这番境遇吧。我们生来,便是低人一等的奴仆,生死任凭主人一句话,你现在认清了吗?”
方达流泪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她低了声音,蛊惑道:“裘珠姐姐跟我说,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是谁害她变成这样?罪魁祸首,大公子沈瑜,现在还好好的,家庭美满,和郑家的生意没有受到半分影响,你姐姐死得毫无意义。”
“他让你们失去了一个女儿,你若要报仇,便也让他们失去一个女儿,这才是真正的,男人。”
“你姐姐方才哭得好惨,她说,一定要让你替她报仇,方达。”
……
沈庚回来时,月上梢头,桃枝坐在云吞铺前,面前摆了个空碗,双手撑在腮边,笑吟吟看他。
豌豆黄放在她面前,他十分大爷地拂衣落座,“我的面呢?”
桃枝仍托腮望着他,看起来心情很好。
沈庚虚虚捂住她的眼,这双眼睛太美了,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笑也太吓人了,总觉得她在打什么鬼主意。
“你的面,在我的肚子里呢。”
桃枝仍旧笑着,呵气如兰,沈庚瞧见面碗旁的空杯子,质问道:“你还喝酒了?”
“嗯~”灯光下她双颊粉红,看着她好不容易露出来的,娇憨的小女儿情态,沈庚感到新奇,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胆子挺大呀,一个人在这儿也敢喝酒,还醉成这副模样。”
“店家送的,呃~”她打了个酒嗝。
沈庚无语,手掌几乎贴在她脸上,“你看看,这是几?”
“这是猪肘子。”她咬了一口,沈庚痛得大叫,狠狠甩手,“你才猪肘子呢,你才是猪。”
他揉着自己
的手,一排整齐的牙印,气到发笑,桃枝垂眸看着桌子,咕哝道:“就是,就是猪肘子。”
沈庚深呼吸,暗示自己不与醉鬼计较,肚子适时叫了几声,他左右瞧着,忘了自己要找什么,片刻后终于惊醒,“我的面呢!我辛辛苦苦走了三条街去买豌豆黄,你不会连我的面都忘了吧。”
“点了呀,”桃枝委屈瘪嘴,“谁叫你这么晚都不回来,面都驼了,我便先帮你吃了。”
她掏出一锭银子,掷地有声砸在桌上,豪气道:“去点面,姐姐请你的。加,加两个鸡蛋。”
沈庚端着面回来,桃枝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方才胡搅蛮缠的,睡姿却很是文静,还注意着把外袍扎到手肘上去,不沾了桌子上的油点。
“倒是讲究,一点也不像个丫鬟。”他嗤笑一声,大口吃面,这铺子的手艺一般,幸亏他肚饿,勉强能入口,旁边的姑娘时不时嘤咛一声,嘴角勾着,看起来睡得极香。
“做什么美梦了?”他把她的鬓边垂下的青丝挂到耳后。她的耳朵上有个小洞,沈庚有些奇怪,在扬州,打耳洞的大多是贵族女子,贫民女子头饰不多,更别说耳饰。
也许盛京的习俗不同,他默默想着,看向店家送的一小杯桂花酿,一口抿尽。
结果便是两人都走不了直线,互相搀扶着,歪歪扭扭走在灯火晦暗的大街上,到底是桃枝更清醒些,瘦弱的肩膀上压着他的手臂,没忍住嘲讽道:“还说我是醉鬼,若不是那铺子要关门了,能在那桌子上睡到明天。”
他口齿含糊,“那,那酒不好,以后不喝了。以后,哥哥带你喝醇正的桂花酿,不会醉人的。”
桃枝嗤笑,“我先听着。”
圆月挂在天上,月华如缎,冷风吹过,桃枝实在坚持不了了,把沈庚扔在路边,扭动脖子,那大爷倒发脾气了,“你,你扶我起来,脏死了。”
她瞟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喂,喂!你不管我了!”竟带了哭腔。
她无奈转身,抱着手臂没好气道:“过一条街便是沈府,我先回去,叫人把你抬进去。”
“我不要,我沈三爷风光一世,
何曾这么狼狈过!”
他的呼喊声引起远处几声狗吠,桃枝只好折返回去,“那三爷想要如何?”
“我不想回去。”
“嗯,你想去哪儿?”
“我不知道。”
桃枝无奈,像哄意安似的,揉了揉他头顶,“总不能出了这长平坊吧,有宵禁,会把你抓走的。”
他顺着她说:“那就在坊中,不出去。”
“但是,你是公子,我是奴婢,我总不能和你一起夜不归宿吧。”
“那你先进了府门,再从倚玉轩后翻|墙出来,那儿有几块大石头,我经常翻,很好翻的。”
桃枝: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
看她迟疑,沈公子又开始嚷嚷,“我头疼,要不是陪你出来,这个时候我应该在房中睡觉!”
她妥协了,“好吧,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