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温声问:\"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方娘子尴尬地笑,“瞧我这大嘴巴子,女儿家的脾气,来得快去得快,原是不该在老爷夫人面前嘴碎的。——其实也是些琐事,不过是傍晚裘珠回家来用膳,眼睛红肿,我和她爹问了好多回,她才说起采买的周仆妇,从前路过大公子院里总会给她带一两串头花,前几日却叫同屋的姑娘先挑去了一串好的。她嘴上大度,心里却总想着这事,哽着一口气。这不,对着爹娘,便哭了一场。”
瞧着老爷夫人的神色并无异常,继续道:“这丫头都十七了,这两年便要出嫁的人,还顶不懂事。还说了两句什么同屋那位小姑娘娇气,干活懒怠……方才我便把她训斥了一顿,说她就没想着好好伺候小公子,成天跟个小姑娘计较什么。她筷子都没动,哭着跑了,看她难过的样子,为娘的心里也疼啊,如今也想着念着,不知她气消了没有,在勤书阁可有用了晚膳,怕她饿着。”
沈夫人道:“女儿家是心思细腻些,现在想想,这些百转千回的愁绪,也只在少女时期最剔透,日后回忆起来,也是美事一桩。绿云,你只管放宽心,当年咱们不也是这样过来的?”转而看向沈老爷,“不像我们老三,皮得跟猴子似的,受了委屈,转瞬便傻乐起来,未免,无趣了些。”
沈老爷放了茶盏,伸了暖烘烘的手去握夫人的手,“当初,咱们不就想生个小棉袄么?只没想到,夫人的肚子太不争气,生出来的还是个小子。”
“那夫君可是嫌弃妾身生不出女儿?若是这样,妾身明日便带着庚儿回娘家去。”沈夫人状若委屈,沈老爷赶忙找补,“夫人说得什么话?当年的日子过得苦闷,有了老三,屋檐角落的四处捣乱,府里才算有了人气。我常想,若没有庚儿,怕是,瑜儿不知还要几年才能懂事,咱们沈府,也不知何时才能享受如今这般天伦之乐。”本想哄好夫人,说起往日伤心处,倒自己挤出了几滴眼泪,沈老爷侧过头去憋泪,沈夫人握紧了他的手,一手举帕子探身过去为他擦泪,“我跟你说笑呢,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大孙女儿都八岁了
,还哭,你别瞪我,丑死了,好了好了,不丑,不丑。”
本想伺机告个状,反被塞了一碗齁到反胃的甜汤,方娘子面上维持波澜不惊的笑意,等到沈夫人受不了老爷的黏糊劲了,转过来跟她说话:“裘珠同屋的小姑娘,是叫桃枝吧,那姑娘也怪可怜,早早的父母便去了,吃了许多苦。今日之事我也有所耳闻,本想过去看看,不料喝了药,实在身子疲乏得很,后面听锦屏说,瑜儿为柔儿买了条新裙子,便把那丫头哄好了。”
“是有这么一件事儿。桃枝姑娘也是受了委屈,在太阳底下跪了一日。但话说回来,这大公子比起前几年,倒是对意柔姑娘上心多了,听闻姑娘伤心,便立即遣了三公子满城地搜罗香罗丝,用城东那间顶赚钱的杂货铺子换了一条裙子,又马不停蹄送到姑娘面前。公子这样顾家,我看着,也极是欣慰。”
方娘子话语间,沈夫人神色越发凝重,“老大和老三果真如此?”
“裘珠在勤书阁看得真真切切,方达又一直跟在三公子身后,万万做不得假。”
沈老爷关切道:“夫人可是身体不适?为何忽然变了面色?”
方娘子小心观察着沈夫人的面色,试探道:“夫人担心大公子此举,醉翁之意不在酒?奴婢觉得,倒也不必担忧,大公子年少时荒唐些,大夫人过门后,已经浪子回头,把大夫人放在心尖尖上宠爱着,况且那桃枝姑娘虽长得好,毕竟才十二岁……”
沈夫人愁眉不展,“你说说,桃枝的人品如何?我看她是个懂规矩的孩子,又与意安投缘,才把她放到勤书阁去,倒忽略了瑜儿这茬。”沈老爷抗议,“夫人怎的把咱们瑜儿想得这样不堪?他就算年少时荒唐了些,如今也早改好了。”
沈夫人睁开夫君的手,示意方娘子回话,方娘子掩下嘴角喜意,垂首道:“奴婢一直在夫人跟前伺候着,哪能知悉桃枝姑娘的人品?倒是挺裘珠说过两句,桃枝姑娘年纪小,自然娇气些,大公子院里个个都照顾她,听说,她前两日见头晕,寿子还帮她揽下了活计……”
她还待话里藏针把桃枝说成个谄媚势利的小人,
顺势请夫人把她打发出府,便听衾凤在院外通传:“老爷夫人,桃枝姑娘求见。”
方娘子是没见过桃枝的,只听裘珠念叨了几次什么“勾人的脸”、“小狐媚子”,还曾在心中笑话女儿大惊小怪,十二岁的黄毛丫头,再美又能美到哪去?
直到见了小女子轻踩月华步进院中,身材尚属平板一块,但肩若削成脊背挺直,垂首抬眸自成风流,就是在扬州的四大家族,姑娘们也没有她这样好的仪态。更别提那张比月色更皎白的小脸,一双形状极美的眼睛时时泛着泪光,楚楚动人得紧,只消轻描淡写向旁人投去一眼,便能叫人心里直颤。
她心道,这般模样的美人放到眼前,大公子动了心思是迟早的事,老夫人怕是一时糊涂把她带回家来,这会儿正好添些火候,好把她赶出府去。
不料女子抬头,右脸颊红肿的巴掌印触目惊心,啜泣道:“老爷夫人怜惜,把我从盛京那等吃人的地方救出来,又让我把沈府当成自己家,否则,我早就到地府去见我的爹娘了。可如今,许是桃枝命带孤煞,这沈府,怕是也待不下去了,求老爷夫人发落。”
三公子紧随其后闯进来,白嫩脸庞几道指印,鬓发散乱,衣衫也皱巴巴不成样子,“娘,你快去勤书阁看看吧,裘珠姐姐疯了,她要杀了意安。”
沈夫人本心疼儿子面上的伤,此刻长吁一口气,“走,咱们去勤书阁。”
沈庚扶着桃枝起身跟上。
一行人赶到大公子院里,灯火通明,墙角处坐着裘珠,捏着哇哇哭叫的意安的脖颈,众小厮举着火把手持棍棒围了一圈。
小厮们自发为沈老爷和夫人让了一条道,沈夫人气得发抖:“裘珠,你这是做什么?还不把意安放下?”
桃枝没有跟上,她搞不清现在的状况,贸然上前只会更加激怒裘珠,询问角落里抱着扫帚看热闹的寿子,发生了何事。
“方才姑娘和小公子玩闹,裘珠打了姑娘一巴掌,被三公子拦下,姑娘便跑了。你是不知道后面的事儿,可精彩了,郑夫人斥责了裘珠两句,她怒急攻心,竟上前拉扯夫人,被正好归来的大公子一脚踹
开,站在院门前边骂边哭,说得那叫一个难听。平日里,她不总是高人一等么,把自个儿当成半个主子,见她落魄,也有几个丫鬟小厮劝了几句,数落她几句,她便彻底疯了,挟持了小公子。”
桃枝头疼,今日与裘珠的矛盾激化,她也实在不想再与她待在一个屋子了,晚膳后撺掇着意安,把裘珠辛苦抄写的《弟子规》撕了叠成千纸鹤,一起爬上屋说。”
“听娘的话,我一直乖乖听娘的话,娘叫我不要再上学,伺候小公子,最好爬上大公子的床榻,我都照做了,为什么,你们都在背后看不起我,嘲笑我?”声嘶力竭的叫喊,伴着孩子尖细的哭喊声,声声凄厉。桃枝一步步走过去,火光下裘珠面容逐渐清晰,发丝被泪水汗水糊在面上,腹部襦裙上一个黑乎乎的鞋印子,裙角裂了几处,脏兮兮垂在地上,不敢
相信,这是平日里心高气傲好强能干的裘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