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沈遇(1 / 1)

桃枝闻言知道这位便是从未见过的二公子,赶忙上前,“见过二公子。”

不远处有夜灯,正好看清二公子沈遇的容颜,眉长入鬓、薄薄的眼皮却无力耷拉在古井一般毫无生气的眼睛上,脸颊和嘴唇没有半点血色,明明裹着厚厚的毛皮披风,却还能看出身形薄得像纸,浑身萦绕着一种,缠绵病榻日久的腐朽之气,桃枝在心中暗暗惊讶。

这样的气息,她只在风烛残年的老太妃身边感受过。

沈遇没有理会他们,转身,走了两步便弯腰剧烈咳嗽,听着令人揪心。

“你回房吧,我送送二哥。”沈庚对桃枝小声道,追上去扶住二公子的后背和手臂,“二哥,大晚上的自己走出来赏风景?你这是图的什么呀?这一趟不知要咳嗽几天了。”

“咳咳,咳咳,我没事。”二人绕过勤书阁,抄小路往倚玉轩走,“她便是爹娘从感兴寺救下的女子?咳咳咳……”

“是我救下的。你不会是为了,为了看她才过来的吧?”

“爹娘为何,同意收留此等来历……咳咳……不明之人,沈府所有,咳……家仆,都知根知底,是祖父为我们……咳咳……订下的规矩。”

“你别操心这些了,桃枝是个身世可怜的孤女,她的来历,爹娘都了解清楚了。”沈庚看着他二哥这副心肝脾肺都要咳出来的模样便觉不忍,“你一个病人,不好好躺着,操心这些做什么?”

“病人,也比没有……咳咳……脑子的人好。”

“沈遇,你说我没脑子?”

“你一幅……咳咳,被灌了……迷魂汤的样子,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像……咳……有脑子的人吗。”

“你!”这沈家二公子病了十四年,每日关在房中喝水一般灌药,清醒了便看书写字,越病越骄横,最近简直越发没有道理了,沈庚气不过,又不能直接把扔在地上,便左手往他肋下挠痒痒,痒得他边咳边笑,最后还是沈庚认输停手:“好了好了,沈遇你闭上嘴,别笑了,仔细待会儿凉气入肺,又要发热。”

四周越发幽静,二人谈话间已看到倚玉轩大门,一少年小厮正在门口的灯下候

着,见了二人忙迎上来,分了沈遇一只手臂,“二位公子怎么一起回来了?二公子你去了哪儿呀?方才与你在这倚玉轩附近走动消食,小的一个没看住,你便不知哪儿去了,小的只好回来候着,急得我呀,还以为公子在哪儿昏倒了,正准备去报告老爷呢。”

沈庚卸掉肩上重担,伸展脖子和手臂,抱怨一句:“谁知道呢?好好的,有人非要嘲讽我两句才能痛快。”

沈遇平复了少许,仍轻微咳着,“才认识,几日,别这么掏心掏肺,对一个外人。”

沈弋扶着沈遇往院中走,沈庚挥手道:“你这人真是啰嗦,我走啦,你明日肯定会发热,我请杭夫子来给你开幅新药。”

沈弋扶着自家公子走进正屋,问:“公子,小的见过那女子,也就长得貌美些,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呀,公子为何这般关注她?”

“正是表现得……,没什么特别,才可怕。”沈遇由他扶着坐上软榻,抬腿让他脱去靴子,气若游丝:“咳咳……若是寻常姑娘,突遭变故、只身南下,必然会辗转难安,而她却在短短几日内,如鱼得水,我很难……不认为她怀了别的心思……接近沈家。”

“可是,她既能进府,老爷和夫人肯定都查清楚了,我觉得公子多虑了。”沈弋用下人打好的热水为沈遇擦拭冰块似的双脚,干燥帕子擦去水珠,点燃寸长的艾条放在他脚底下熏。

“爹一味仁善,娘有主意,可惜也是个耳根子软的,我看那女子是个惯会演戏的,”脚上血液流通,沈遇的脸上也多了丝血色,“更别说三弟脑中缺根筋,说不准,他们都被蒙骗了呢。”

“好吧,公子,那你觉得,桃枝姑娘来咱们沈府要得到什么?咱们沈府有些银子,却不是这天下独一份的富裕,官威便更没有了,从老爷起便没有官了。小的倒觉得,以桃枝姑娘的颜色,到别处去,比如咱们姻亲的陆家,或许能得到更多好处呢。”

“不,还有,”沈遇神色凝重,“还有关于祖父的传闻,连城谱。”

“连城谱的传说,小的也有所耳闻,”沈弋一手托举公子双脚,令他换个姿势在软榻上躺得

更舒服些,“传闻前朝末年,国运衰微却苟延残喘上百年,是因为可逆转天下之势的连城谱。”

沈弋掀起眼往榻上看一眼,公子双目紧闭,未作反应,便继续说下去:“小的也只略听闻一二,还请公子指正。八十多年前,前朝权宦杨嗣儿祸乱,以致九州割据,大周太宗在古周地冯县斩蛇起义,咱们老祖宗沈公舍了家小追随,专管后勤。传闻攻入前朝宫廷的第一日,将士们纷纷饮酒作乐、瓜分财宝,唯有沈公一头扎进文渊阁,收整典籍和卷宗,太宗盛赞其为‘肱骨贤臣’。正是此举埋下祸根,周朝建国后沈公自请离京,坊间便流出,他在入宫那日,悄悄藏起了连城谱……更有甚者,沈公离京后迅速积聚了可以敌国的财富,是连城谱的功劳,若他对周朝有不臣之心,随时可取而代之……”

沈遇未曾睁眼,拳抵嘴角轻咳一声,“这传闻连你一个小厮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见多深入人心。”

“可是,毕竟是传闻,那连城谱是否确有其事,长什么样儿,是谁也不知道,谁也没见过呀。”

沈遇闭着眼睛冷笑,“正是如此,才好编排。祖父留下的书籍,我全然翻阅过,并没有什么连城谱。”

“那公子担心什么?”三根艾条烧到底,沈弋熟练地为公子套上干净的袜子,扶他起身,“小的愚钝,桃枝姑娘才十岁出头,与连城谱有何干系?”

“太后当权,尚且能够制衡雍王、西蜀王、长沙王和江东王,”沈遇的声音越发微弱,无力地抬手,方便沈弋为他更衣,“太后驾崩,天下定是要大乱的,就这一两年。定有不少人重新燃起对连城谱的心思,沈家会被推到风口浪尖,又无力自保……”

换好亵衣,沈遇眼睛已经睁不开了,被沈弋扶着梦游般走向床榻。

沈弋为公子捏好被角确认没有漏风,香炉中添了一勺安神的沉水香,烛火吹熄,正待离去,忽然听闻公子喃喃道:

“我的身子,也就这一两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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