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睁眼,宫阙外幽幽烛光,母妃美艳却扭曲的脸在暗夜里忽明忽现,冰冷双手掐上她的脖子。
“母妃,松手……”
“我好恨……”她靠近些,状若厉鬼的面上泪痕斑驳,“我恨宫里这么黑这么冷的长夜——你为什么要出生,为什么要把我和那傻子绑在一起?”
酒气扑到桃枝面上,她挣扎的小腿踹了她肚子一脚,连滚带爬逃出宫门,一路呼救,长长的宫道怎么也跑不到尽头。
“六妹妹。”一人在黑暗中紧抓她的手腕,是四公主,“妹妹莫慌,我们去找太后。”
桃枝慌乱点头,跟她走了两步,手腕上的力道忽然消失,身体失重,后仰着掉进池塘。
她拼命挣扎,四肢越来越重,“救命!救命!四姐姐救我!”眼前一片白光,水面上众姐妹看着她逐渐沉沦,冷眼嗤笑。
“公主,”一双手把她拉起,太监嗓音尖细,冰凉指尖抚过她脸庞,“为何要这般倔强,贵妃娘娘心里难受,跟跟她服个软,她会原谅你的。”
锣鼓喧嚣,民众夹道奉迎,风吹起舆轿的帘子和父皇冠冕前的悬珠,她拔腿追赶,“父皇,我是桃枝,父皇……”
父皇转头见了她,神色如常,眼睛里没有半分神采。
“公主,我们回去吧。”太监冰凉的手指缠上她的脖颈。
母妃站在宫门前,面上泪痕未干,张开双臂,“我们分明是一样的,身似浮萍,孤苦无依,你再讨厌我,也终会变成我。”
桃枝乖顺地走过去,投入她的怀抱,像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
她被冷醒了。
山间的风掠过午后的树林,树干摇摆,一地枯黄落叶。
起了絮的绸被缠在腰上,亵衣单薄,翻身面向床里侧,望着日久不曾翻新的白墙,蜷起手脚,揉搓倏两条冰棱子似的手臂。
梦魇留下的惊魂未定正一点点消退,她勾唇冷笑,这梦,已经几年没有做过了。
门扉敞开一条缝,正往里灌风,可以窥见外头的起了包浆的青石板方砖和红漆剥落的屋檐。这处屋子在静苑的西南角,一墙之隔是柴房和厨房,大清早的便不断
有人进出,锅碗瓢盆碰撞,屋里没有暖炕,一到冬天便难熬得紧。
秋高气爽,她想起去年的冬被,是叫那些姑子拿下山去换成香火钱了。这感兴寺是周朝国寺,太宗仁心,下令废除嫔妃陪葬之礼,皇帝驾崩时,无子嫔妃保留位份和尊号,迁到感兴寺带发修行,安养晚年。因而这感业寺后辟了一座四进的院子名叫静心苑,住的都是前朝的贵人,大都老不经事,每月的奉银也不是直接发到他们手上,而是专人核算,缺了什么就添什么。
宫里负责的太监总管是杨太后的家人,一分一毫捻得清楚,寺里的姑子便想了法子,把太妃们盖了一冬的被褥、穿了几次的衣裳、磨损少许的碗筷……通通拿去变卖,每月殷勤购置新的。大总管乐得见他们殷勤伺候太妃,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桃枝不一样,作为一个自请离宫为太后祈福的公主,她没有月奉,一切日用物事,要看母妃什么时候想起,托咸福宫里的大太监冯裕为她添置。
门虚掩着,她脑中混沌,摇了摇头,许是昨日的佛经抄得潦草,被师太惩罚完成三个佛堂的洒扫,回来时太劳累忘了关门。
木柜“吱呀”打开,里面是她仅有的几套衣服,都是极简陋的款式,大概连山下的京郊姑娘都嫌土气,因此留在了她的衣柜里。
桃枝咬了咬唇,挑了一身桃红色的裙子,裙摆上有一层细纱,上衣仅有一层交领,余下并无装饰,有些像她从前的侍女春莺的穿着。
没有首饰,也没有铜镜,她凭手感挽了一个花苞髻,两条粉色绦带挽起。
踏出房门外,她回头看一眼这个住了五年的地方。听说这儿曾是她的曾祖父,周朝的太宗的妃子王氏终老之处,而后十几年这间厢房被锁起来,直到她的到来。当时靠近苑门居住的陈太嫔倚在门旁,往慧觉师太的袖子里塞了什么东西,“本宫那屋子挨着那件堆满了本宫多年来搜集的奇珍古玩,多是先帝赏赐,若有闪失,你们可担待不起。就让这两个丫头住这间,这屋子空着也是空着,六公主有真龙天子的血脉,定不怕的。”
九岁她前和春莺两个人睡在一处,
后来便是她一个人,看书、用后山的土捏泥人、抄写每日要送进宫的佛经……日复一日。
她关上门,上了锁,收好钥匙。
院落中央有一口水井,桃枝十二岁,有力气拉上来半桶水了,她蹲在地上,低头对着略浑浊的水面整理鬓发,水面上映出一张芙蓉面,五官尚且稚嫩,眉心似颦似蹙,水杏眼下两片惹人怜的乌青。她左右端详,自觉有了半分她的母妃那种漫不经心却勾魂夺魄的神采。
棉布浸入冰冷的水中,双手刺痛让她下意识“嘶”了一声。
“咱们六公主真不愧是舒贵妃的女儿,娇气得很,小小年纪便妖妖调调的,庙里都是些秃头和尚,一双眼睛也能到处乱勾。”桃枝没有回头,棉布贴上脸,冰得她头皮发麻,那嘶哑的嗓音仍在耳后,“不过,你若能学到舒贵妃的两三分本事也好,狠得下心把你送进这山里来,讨好杨太后,你若有她六亲不认的手段,日后总能自保。不至于像你那个痴傻的爹,若他不是从杨太后的肚子里钻出来,如何能这般好命?!”
桃枝拧干绸布,正要提起水桶,鼻间忽闻一缕幽香,发觉不对劲,她回身,果然见阳光笼罩处陈太嫔房门的窗扉大开,年龄不过四五十,身材肥大的女人仰躺在榻上,倚靠着个陈年金线绣花软枕,侧身抽着水烟。她面前摆了一个铜盆,炭火熊熊,暖气升腾,一侍女红儿拨弄盆中的炭,翻出几块还未烧透芯子的木头,还能瞧出原来的形状,赫然是她放在床底下的木雕。
“每日闲了便不见人影,是到那附近的山头去寻着玩意儿了。这金丝香樟木是极为难寻的,能存放数百年,用来烧火取暖会久久留香,每年的产量稀少得很,就连先帝,也不能全然靠着这木头过冬。六丫头也是有心了,为本宫寻了这好些。”
桃枝捻了捻自己的手指,有斧子磨出的薄茧、刻刀划破的伤痕。为了太后的五十万寿节,她准备了三年,空闲时便扎进寺庙附近的密林,几次险些命丧野猪口中,终于寻到一颗金丝香樟木,又花费一年时间雕刻佛子在婆陀树下静修顿悟的故事,只差几笔便能完工。
烟雾缭绕
中的陈太嫔眉眼轻蔑,她是桃枝的祖父清宗赵康身边的老人了,在东宫时只是个通房,那时周朝建国不久,各地还有小股割据势力,她的哥哥能打仗,有了些军功,高祖恰好要拉拢寒族人才,陈家那几年作为新秀家族,很是风光。后来陈家后继无人,家财都败光了,只剩下一个爵位,陈太嫔出身市井一朝得志,又嘴碎又刻薄,终先帝赵康一朝,只封得一个贵人。
其他太妃要么多病避世、要么性情温和,背后多有家族支撑,时不时派人慰问,陈太嫔不敢招惹她们,只不时贬损年幼的桃枝,过过嘴瘾。
“本宫记得年轻的时候,杨太后就推崇穿素衣、尚节俭,怎的,你娘竟没教你,要讨好杨太后,便不要穿这些个晃人眼睛的艳俗颜色。”
“小时候还挺有趣的,说不得你娘,说了便哇哇大哭,还作势要打我,越长越古怪了……”
桃枝静默不语。
“也不像皇帝,他虽痴傻,心却赤忱,每年来寺里祭祀,还恭恭敬敬叫一声娘娘,莫不是如传闻所言,你其实,是你娘和前年被斩的李太医私通所生吧?”
她吐出一个烟圈,回神只见那小姑娘提着水桶快步走到窗边,还未反应过来,半桶水浇上门面,严寒透骨。炭盆一阵滋啦啦响声,炭火瞬间熄灭。
“你……反了你了!”她扔下水烟,撑着桌案晃晃悠悠站起来,头脸上滴着水,“红儿!红儿!”
“小兔崽子,本宫非得请慧觉好好教训教训你,皇帝见了本宫还得叫一声娘娘,枉你为杨太后祈福多年,竟学不会敬重长辈!”
“请太嫔娘娘如实禀告。我也会如实禀告慈静大师,太嫔口出秽语,对我的父皇不敬。就算我不是周朝的公主,只是父皇的女儿,也万万不能容你这样侮辱我的父亲。”
“红儿,送咱们太嫔娘娘去更衣吧,这么大年纪再受了风,熬不过去可怎么办?少了你这跳梁小丑上蹿下跳的表演,太后会觉得无趣的。”
清冷话音落下,桃枝把水桶扔过窗户,砸在还跳跃着火星的炭盆上,盖住那块烧得焦黑的金丝香樟木。
跨出静心苑的大门,她胡乱抹
净了眼泪。
她是自愿为太后祈福的周朝六公主,是自幼被慈静大师预言身有佛缘,在佛门熏陶下一心向善的檀越,只要回宫,只要回宫,她便能得到父皇和母妃的宠爱,作为名声最好的公主,得到言官的推崇,下嫁显赫世家,安安稳稳的度过一生。母妃会以她为荣。
“灵絮,你未专心。”
桃枝回神,她正坐在蒲团上,面前是密密麻麻的经文,每日带她做早课的慈静大师耷着长眉未曾睁眼,用温和的语调唤她的大名赵灵絮,警醒她。
她心里的确有所思虑,乖乖认错,复又低声念经。
“息念忘虑,佛自向前。灵絮,你为何心有忧虑。”
“母妃今日将来探望,是以心中欢喜,大师教我如是一切法,尽在自性,自性常清净,日月长明。我知错,万不应得意忘形。”
“你有忧虑,不是得意、不是欢喜。”慈静睁眼,望向座前跪着的女孩,“你极有慧根,却生性多敏,总会钻牛角尖。佛经你抄三遍便能烂熟于心,我嘱你抄三百遍,是为磨练你的心智,你的出生注定未来道阻且长,望你苦中作乐,忧虑时,常记静匀吐纳,调息己身,世事纷扰,便不会扰你心神。”
从桃枝有记忆开始,慈静大师便是这副眉毛胡子花白的模样,她心下感动,笑得天真无邪:“大师放心,这些年的教导,灵絮都铭记于心。说起来,连灵絮这个名字,也是大师为我起的。”
她还要说什么,“咚~咚~”远处传来敲钟声,她合上佛经,俏皮笑道:“到放饭的时间了,大师,灵絮先行告退。”
走到窗外,一声轻咳让她回头,慈静目光中的慈爱如大海宽阔无际,“灵絮,千万记着,于诸有言,常怀慈悲。”
“将要变天了。”慈静目视少女离去的身影融进苍茫的日光里,目光辽远。
寺里今日接待香客,许多人从外地慕名而来,攀上数百级台阶,参观这座周朝国寺。
桃枝一路走来,遇见不少生人,一对夫妇一人一手牵着个白玉般的女孩儿走过,女孩儿喊累让爹爹抱,男子笑她娇气,弯腰一把抱起。桃枝下意识目光跟随,
直到他们走远。
她怅然若失,正要离去,头上忽然遭个东西砸了一下,那东西圆溜溜地滚了几步,是颗油光水滑的大桃子。
又一个桃子砸到她背上,桃枝往外走两步,眯起眼睛迎着日光往上看,一个少年抱着树杈,奋力伸手去够枝桠的桃子,“三个、四个、五个……”
一个个桃子掉下来,他念叨着:“我一个、娘一个、爹一个、意柔意安分一个、沈福一个……应该够了。”
等他从树上跳下来,却见一个嫩生生一身桃红的少女站在树旁,手中捏着个桃子,眼眶和抿起的嘴唇也红得像桃子。
他屏住呼吸,阳光下她桃心状的脸庞似块无暇白玉,他喃喃道:“妹妹……可是桃子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