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陆谦,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法想象,面前的这位柔弱书生在数十年后,会成为与陆谦分庭抗礼的朝廷重臣。
施孟夏这个名字,是让陆谦头疼了数年的对象。
他比他早科举三年,早入仕三年。
最初官路平平,但自结识了当时丞相的义孙女后,升官的速度就如火箭般——从县令到刺史再到户部尚书……
只是后来走错了一步棋子,在太子登基后,被贬西域,抑郁而终。
临终前无奈道:“既生瑜,何生亮?”
陆谦与他算不上政敌。
但政见观点有异,数年间过招无数。两人虽为同乡,心中隔阂却并不少。
陆谦重生以来,也想象过与施孟夏重新对立的场景。
只是上辈子与其初见时已三十而立,他无法把面前这位清秀柔弱的少年,与那位铁杆官人相联系啊。
现在该如何对待他呢?
是敌,是友,亦或是路人?
他满眼复杂之色。正欲旁观,却发现施孟夏竟然在朝自己走来。
心跳缓慢而有力地跳动着,逐渐加快。
怎么会?
难道他认识他?
但他怎么可能也重生……
施孟夏最终真的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眉如飞剑,面若春风。却转头,对着他身侧的丫头道:“仲珺师妹,正式认识一下,某姓施,名靳,字孟夏。我们又见面了。”
陆谦松了一口气。但眉头随即拧起。
在这个时代,学生只有弱冠之年才能取字。
姓施,名靳,字孟夏。
这是在显耀自己年长的身份吗?
柳仲珺不知其中道理,只觉得这位少年声音清朗而温柔。他安静地走来,炎热的书院仿佛降了一些温度。
她愣了愣,问道:“我们认识?”
“糖葫芦?”
“啊,原来是你!”她惊喜道。
昨日她请张培根吃施家糖葫芦,却忘记带了铜板。幸好屋内的人说认识他们,是同为南山书院的书生,老板娘才准许她赊账。
当时她想当面道谢,屋内的少年没有相见的意思。她还计划着今日还钱的时候再试试,却没有想
到现在竟然会在这里碰到。
施孟夏解释道:“我昨日刚才扬州府学回来探亲,找先生的时候碰巧听到你在背书,才知道你是我师妹的。”
柳仲珺:“……”
她摸摸后脑勺。想到昨日她的小聪明,略有些尴尬,“师兄见笑了。”
施孟夏却道:“师妹倒是非常豁达。”
笑容起于眉目,但未到眼底。眼中的惊诧和羡慕倒是泾渭分明。
豁达?
柳仲珺愣了愣。
从未有人拿这样的词形容过她。
她再次打量起施孟夏起来。
在那毫无攻击力的外表下,他从内到外散发着一种少年老成的感觉。
少年老成也可以用来形容陆谦,但两者给人的感觉截然相反。
施孟夏的成熟是温柔的,是浑然天成的;而陆谦的成熟是犀利的,是那种有成年人的思想,却披着少年的皮囊——就像她一样。
柳仲珺正思索着什么样的家庭环境,会让面前的两位少年形成这样表面相似,内涵大相径庭的性格。
先生却走了过来,打断了她的思考,“柳仲珺啊柳仲珺,一大早在这里闲聊什么?作文完成了吗?”
柳仲珺无奈。
明明是一群人在闲聊,为何被点名批评的只有她一个?差生果然没有地位啊。
她道:“写完了。”
“《论语》前二十篇,背完了?”
“背完了。”
先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狐疑道:“当真?”
“童言无欺。”
“很好。”先生点点头,“很好。”
先生转身拂手离去。柳仲珺刚刚松了口气,先生偏又转身走来。
她不得不扬起刚刚松下的笑脸相迎。
“柳仲珺啊,我记得作文一直是你的弱项。你孟靳师兄在扬州府学策论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训导皆称赞他行云流水,教授读到他的策论,无不拍案叫绝……”
周先生夸起自己三年前的得意门生来,可谓滔滔不绝。
柳仲珺不断点头附议,正昏昏欲睡,却听闻他道:“不如今日,就让师兄指导你一番吧。”
柳仲珺:“?”
先
生一言九鼎,没有想到柳仲珺会有反驳的意思。直接作势想要拿起她席上横放着的作文纸。
柳仲珺大叫不好,谈话间她已经距离书桌有两臂的距离,无法抢在先生前动作。而她的作文下,还压着自己替《论语》画的封面。
她做好了被挨骂的准备。
却见陆谦先行一步,连着作文纸和《论语》一同拿起,然后再将《论语》倒扣放下。
柳仲珺舒了一口气。向陆谦递了一道感谢的眼神。
他没有回应。也没有将作文纸递给先生的意思。只在众人的视线中,缓缓说道:“昨日先生关于大禹治水的题目,我也深思熟虑了很久,非常好奇同窗学子是怎样作答。不如,由我来念罢。”
柳仲珺:“?”
这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
还未思虑清楚,她又突然想起自己作文里的内容,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她作文破题的灵感来自于中考满分作文:《一碗热热的牛肉面》。
作文里写的是“我”和妈妈吵架后,破门而出。哭着在街边行走,感觉到肚子饿,便在一街边面馆停下。由于没有带钱,只能在店外遥望美食。店主却发现了“我”,问清原委后,下了一大碗满满是牛肉的面条,免费请客。
“我”感叹面条好吃,感叹店主热心,抱怨和父母吵架。而店主却说,这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一桩。而父母每天免费给我们下多少面条,做多少事情,索取过报酬了呢?
柳仲珺大致修改了一下,把牛肉面换成了糖葫芦,然后题为《一串甜甜的糖葫芦》。面馆店主也自然改成了施家糖葫芦铺子。老板是……施孟夏。
柳仲珺听着陆谦念自己瞎扯的作文,不断打量着面前三人的神色。
先生眉头如同夏日烈阳下的草儿,渐渐枯萎了。脸色发黑,不知道她这样跑题的用意。
他中间打断了很多次,道:“这洋洋洒洒已经数百字,还没有提到大禹治水中的大义。柳仲珺啊柳仲珺,我就把你的作文听完。如果今日你还跑题,那看来是要罚抄《论语》二十遍了。”
陆谦除了惊讶外,没有多余的表情。
施孟
夏的眉头却如同向日葵般,挑高了个。
他边听边轻轻地笑着,这回笑容是深到了眼底,温柔得有些耀眼,但其中意味不明。
柳仲珺偷瞄了他几下,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