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天凉得很快。
杭州虽是南方,却不是温暖的南方。冬季湿冷,堪比魔法攻击,无论穿多少衣服都能从脚趾头冰到心里。
偏偏陆屿在家喜欢耍帅,仗着开了暖气就单穿一件毛衣,早晨开个窗透气,他就着凉了。
咳嗽找上他,这才乖乖地加了几件衣服,还主动戴上了口罩。
打开冰箱,囤的菜和速食都见底了。
在陆屿的坚持下,黎曼青没辙,等他把自己包了个全副武装后载着他一同去了超市。
进了超市,她觉得自己带他来是个明智的选择。陆屿很会挑菜的好坏,加上他是家中的厨师,脑海里已经罗列出了需要的菜,而不是像她一样乱买一通,最后无法组合成一道美食。
对应的,她负责了挑选零食和水果的工作,购物车装得满满当当才离开。
推着超市车走出门,迎面撞来一个不速之客。
徐礼。
“大胸,你也在这?”她从车上下来,裹了条格子围巾,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黎曼青和她身边站着的人。
男人戴着口罩和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眉宇间英气俊朗,就是向她瞥来的一眼冰冷。拄着拐杖还不忘提几个购物袋。
徐礼觉得那双眼睛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这是你的男朋友?”她笑问,“难怪那天问你还喜不喜欢陆屿,你说不喜欢了,原来是已经有人了。”
闻言,陆屿低下头侧眸看黎曼青,她皱着眉正立在原地。
不喜欢他了。
原来她是这么和旁人说的。
黎曼青捏紧了购物袋冷声说:“徐礼。”
“嗯?”徐礼的丹凤眼侧看过来。
“我们已经不是高中生了,”黎曼青说,“也别再叫当年的外号了。”
徐礼说:“是我考虑不周,当时大家开玩笑开习惯了,我也就顺口这么叫了,以为你不介意。”
“介意。”黎曼青说得斩钉截铁,“以前调皮不懂事就算了,你一个外企工作的人,怎么比我这个宅在家的,还不懂社会上的规矩?玩笑话得被开玩笑的人觉得好笑,才叫玩笑,否则就是不尊重人。”
徐礼沉默了片刻,身后的车上又走下一人,抽出一根烟就开始吞云吐雾。
是范天哲,徐礼的暧昧对象。
黎曼青皱了皱眉,无意识地拽了拽身旁陆屿的衣袖说:“我们走。”
她闻着烟味觉得恶心,想快速离开,可忘了陆屿还撑着拐,走不快。
她的腿和陆屿的拐杖打了一架,又不小心绊倒了陆屿,他身子倾了倾。黎曼青连忙丢下手里的购物袋,用整个身子接住他,拐杖也哐一声倒在地上。
陆屿的脸就在她肩上,热烫的呼吸从口罩下方溢出,呼在黎曼青的脖颈里,引得她一颤。
她赶忙找回理智,镇定问:“你没事吧?”
陆屿的手扣在她腰上,轻轻使力站直,笑着摇了摇头:“没事。”
背后传来一声嗤笑。
“是个瘸子。”
黎曼青斜眼瞪过去,发现是范天哲说的。他嘴里那根烟还燃着猩红的光,横看竖看都是一副流氓二世子的模样。
就是因为她心里有陆屿是个无法逃避的事实,更心疼他受伤,听到那声“瘸子”顿时气得双拳紧握,后槽牙咬得紧紧的,愠色渐浓。
徐礼也跟着笑了声,但立刻收敛了。
范天哲抽了几大口,把烟扔到到地上,拿鞋头捻灭残余的火光。
陆屿斜睨了一眼,将拐杖的底部戳到烟头上方,一下,碾得更碎了。
他噙着笑看那碎成粉末的残渣。
范天哲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你……”
陆屿打断他。
拐杖的底被横起,沾着烟草的小圆底极为显眼,他波澜不惊道:“我见火还没灭干净,帮你一把。”
“对了,记得把你的烟头收拾掉。”
范天哲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回神过来怒气冲冲道:“你他妈什么意思?”
一张本就凌厉的脸变得穷凶极恶,看起来分分钟就要挥拳打人。
徐礼皱起眉头,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
“没什么意思,保护城市市容。”陆屿岿然不动。
“陆屿!”徐礼心里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忍不住还是喊出声。
顺道也叫停了范天哲。
陆屿回过头
,淡淡看她。
“你真的是陆屿?”她不自然地笑了笑,“我是徐礼,你还记得吧?和曼青一个班的。”
“不记得。”
徐礼尴尬地双手悬空,支吾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身后范天哲懊恼地踢了一脚自己的车门,徐礼顿了顿,“曼青,那下回再约,我们先走了。”立刻回头去安抚范天哲。
黎曼青站在斜坡上看着陆屿。
“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揶揄:“没什么,没想到你还是个保护市容的好市民。”
“那看来你对我误解颇深。”
-
等陆屿的咳嗽好得差不多了,他主动提出带黎曼青去他朋友的工作室。
黎曼青把地址输入进导航,跟着指示开。
工作室坐落的地方较偏,开了有近一小时。
途中经过几条还在修缮的道路,尘土飞扬,干净的车身霎时蒙上了一层灰。
往外张望了几眼。
“我倒不知道杭州还有这么一块地方。”
杭州古色古香的地方不少,她也时常去找灵感,但是没听说过这里。
一排老旧的两层瓦片房,横梁上漆落得七七八八,到处是小胡同,车没法再往里开。
“就停在这吧,走一百米就到了。”陆屿说。
“嗯。”黎曼青照做。
一下车就感觉到这里的空气比城里清新,就是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对陆屿来说不太友好。
她小心地跟在他后面,以防出意外,可他走得四平八稳。一百米的路拐了三四道口,他熟稔得像是在自己的地盘。
陆屿先领着黎曼青进了打扫干净的工作室。
“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屋头后看看人在不在。”
到后面交代了任凛一些事。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说:“走吧,我朋友的学生在。”
黎曼青跟上:“你朋友不在吗?”
“不在。”
“那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没事,我和他说过。”
绕过屋子,后面有片废弃的大院落,院子里摆着一口缸,养着绿植,地上七零八落地散着旧瓦片。
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从土
房里面走出来,明亮的大眼睛停在黎曼青身上打量了一会儿,不情愿地喊了声:“哥哥好。”
陆屿偏过头对黎曼青说:“他是任凛,朋友的学生。”
黎曼青冲他笑:“你好,我也是来学习的。”
“姐姐好。”
任凛说完就跨过门槛进屋了。
黎曼青小声问陆屿:“周二不用上学吗?”
陆屿看着她的眼睛说:“听说他家请了家庭老师,在家学习。”
“我只听说过,没想到还真有。”
她在心里想,这不就是那种艺术世家才比较有可能出现的情况。那任凛的陶艺老师一定就更厉害了。
进到屋内,任凛正蹲坐在地上,一块米白色的布上铺着颜色各异的青色瓷片,还贴着数字。
硕大的窑静谧地立在土房正中央,没有在工作。
黎曼青安静地用眼睛观察,耳边是陆屿娓娓道来的声音,在这屋里绕梁不绝,拖出清冷的尾音。
“青瓷是在不同空气和水的硬土壤上,加上釉药,在1300度的高温下烧制而成。釉药中含有植物的灰和铁质,以及长石的粉末。这些溶于水后就会形成釉药。烧制时,需要尽可能减少窑中的氧气。如果在不完全燃烧的状态下烧制的话,釉药中的铁质会变成青色。根据釉药的配比和烧制的温度的不同,青色的程度也会有所不同。因此,想使青瓷器显现出预想中的青色,是件很难的事。”
黎曼青听得怔怔的:“那这些都是他的尝试?”
“嗯。”
“我觉得都挺好看的,各式各样的青色。他想烧出什么样的青?”
陆屿凝着她瞧:“天青色。”
“天青色?”
“是,北宋汝窑青瓷所追求的天青色。所谓天青色是‘雨过天晴云破处’的颜色。”
“是以前的官窑?”
“对,但即使是以前的官窑,也需要无数次的失败,才能创造出一个汝窑青瓷,现存的汝窑青瓷只有90件左右。现在几乎没有人可以烧制出来。”
“你的朋友也不能?”
陆屿说:“也不能。”
黎曼青仰着头,摸着脖子想。
从前
官窑是倾巨大财力人力的,负担得起无数次的失败只为一件成品,现在确实很难复刻。加上年代不同,环境因素也有所改变,难上加难。
“雨过天晴云破处……”黎曼青喃喃自语,“我想象不出是哪种青。”
“会见到的。”陆屿说。
黎曼青没听清,“嗯?”
“没事。”
等以后,带你去山间等雨、等晴,等天青。
黎曼青绕着土房走了几圈,“这些怎么都碎了?”
深浅不一的青色釉瓷器被打碎了堆在一隅,和任凛用来观察比对的青瓷片不同,这些都是有完整器型的,却被人摔碎了丢弃在旁。
陆屿瞥了一眼,情绪细微波动,淡声说:“残次品。”
黎曼青将两三片大碎片拼在一起,歪头打量:“很好看啊,有点可惜,放在家里当摆件也挺好的。”
陆屿笑了笑没说什么。
“不过这也是我这外行人的看法,每个人肯定都有自己的追求和执念,有执念是好事。你朋友最喜欢的应该就是青瓷吧,追寻着他心里的那个‘天青色’。”
陆屿一怔,瞳孔颤动。
她能理解他。
只见眼前的人皱着鼻子,一边笑着,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我以后还能来这吗?有点想亲眼看一次你的朋友制作青瓷的过程。”
“想见他?”
“想,心有执念的人一定很特别。”
“你觉得他的执念是什么?”
黎曼青仰头瞧他:“天青色呀。”
陆屿垂下眼望着她。
“是,他的执念是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