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1 / 1)

裴谨一剑朝白决刺来时,白决站在原地没有动,看他的眼神有些痴迷。

凶剑枉清狂反射出无情的冷光,堂皇华丽的裴氏剑堂陈列着上千把正气凛然的名剑,但没有一把盖得过枉清狂这么重的戾气。堂中几百个仙门修士寂然无声,他们毫不怀疑这一剑下去,白决就血溅当场,全无还手之力。

那可怜的孩子看上去也就刚刚成年,或许这辈子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大场面和裴谨这般大人物,单薄的身躯孤零零站在剑堂中央,平白叫人心疼。

从裴谨的角度却看得清白决并无一点惧意,甚至在走神。

这样痴迷的眼神裴谨见得多了,爱慕的疯狂的隐忍的,他是堂堂剑皇之子,是《仙门名士录》前十里最年轻的那个,是剑无虚发、见血封喉的崖岛神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满堂修士皆来自五湖四海的知名仙府,又有哪一个是他对手?

可白决的痴迷不是为他,他知道。

白决透过他,看着另外一个人。

这一剑刺空了。

在场的修士顷刻炸开了锅,愕然互觑,无不惊呼:“怎么会这样!”

“那孩子究竟是不是白决?白决向来鬼把戏多!难道他使了什么手段,我们没看清?”

“可是……那可是裴谨啊!剑门首绝,崖洲裴谨?我没看错吧?”

议论中心的白决一无所觉,动都没动一下,维持原状站在中央,对着近在咫尺的裴谨,恍惚露出一个熟稔的微笑来。裴谨脸色当即一沉,横过凶剑,削下白决一缕发丝。

青丝萎地,无声无息。

轻飘飘的头发却如同惊堂木砸在众人心上,使得满堂重归于寂,而白决眼神聚了焦,像是从一场好梦里倏然惊醒了。

只余下枉清狂嗡嗡震响,戾气四溢,裴谨覆手一拍将它收回鞘中,极力压着不叫它再出声。凶剑便是凶剑,原地跳一跳,都教人心也跟着颤一颤,就连剑堂里的其他宝剑也轻微抖动。裴谨衣袖中的拳头攥紧了,抿了抿唇,遽然转过身,好半天才平下了气,环视众修士,朗声道:“如诸位所见,他不是枉清狂的主人。”

枉清狂的主人便是白决。

有人憋不住往前一步放马后炮:“我就说他不是白决!仔细一看,两人长得也没有那么像啦。”

其实是很像的,裴谨知道。现在站在他眼前这个人,骨骼均亭,眉清目秀,明明脸瘦的棱角分明,颊边却还有婴儿肥。最惊艳的还是那双眼睛,眼尾上挑,整体走势却下垂,一时间竟说不出是无辜多些还是妖媚多些。

被这双眼望一下,还不是他说怎样就怎样。

和十六七岁的白决长得一模一样。

白决在仙门成名晚,曾经又只是个普通的中洲人,今天的修士们认不出来,也情有可原。

“是啊,”有个修士上来安慰地拍拍白决的肩,“洛笙小友长得乖巧可爱,哪像那白决一脸妖媚相。”

当众讲白决的坏话是很容易引起广泛附和的,纵使那坏话是纯粹的主观定罪,并无道理。立刻就有人接道:“就是!我就觉得白决当初看我,总有要勾引我的意思!幸好没被他蛊到,否则我也会向那些可怜虫一样,被他害得生不如死!”

白决下意识睨了那说话的人一眼,没认出他是谁,心中很是疑惑。

他真没学过什么蛊术,他这个人是挺博闻强识的,什么道派法系都学过一点,技多不压身嘛。就唯独传的沸沸扬扬的蛊术,是真没接触过,也不知怎么就传开了去。

没想到裴谨不客气地兜头泼冷水:“白决就算喜欢勾引人,有什么必要勾引你?许就是往人群里扫了一眼,扫到了你,不必自作多情。”

在大家同仇敌忾声讨白决的劲头上,裴谨为一个罪人说话实在不合理,更何况那罪人还是裴谨一向看不惯的人。只是裴谨向来毒舌,扫射起来不分敌友,没少祸从口出,那些事迹众人早有耳闻,姑且没有惊讶。

谁知裴谨怼一句还不够,又补一句:“他眼神向来不好。扫到了你,其实是在看路也说不准。”

换做别人,此刻定要被群起攻之地损一句:看看,你是不是也被那姓白的给蛊了。

但既然这个人是裴谨,那么他就只是嘴皮子痒了想怼人,并不是为白决说话。因此那被怼的修士只好悻悻闭上了嘴。

白决颇为意外,刚才枉清狂出现时,他还以为自己一定会暴露了,不知道为何,枉清狂躁动了一下,就没有动静了。

这样也好,说不定,枉清狂生他的气,怪他当年折断了它。

只是裴谨为何要把断剑重铸,他实在不得而知。

他和裴谨总是见面就想打架的死对头,从前他还是个名声不错的修士时,两人就没少和彼此作对,就算不动手,也要说些难听的话把对方气死才好。真没想到,他现在名声差到这地步,裴谨没落井下石,反而肯替他说话呢。

哎,或许这就是崖洲岛剑皇家的教养吧。若天下人都能如此,中天界该甩下其他界多少年了。

堂间闹剧水落石出,修士们顿时没了看热闹的兴致,三言两语彼此打发了,一边还八卦着“当年白决如何如何”一边乌泱泱退了出去。裴谨遣散了想上前套近乎的修士以及裴家的仆人,独独留下了那个洛笙。

人一走空,裴谨竟软下身子,呕出一口血来。

白决吓了一跳,上前扶住他,问:“裴仙师,你怎么了?”

裴谨满不在乎地吐掉口中淤血,重重反握住他的手臂,抬头冷笑:“我为压下枉清狂异动费了些气血。白决,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白决被他嘴角的鲜血晃的不敢看他,闻言身体一僵:“裴仙师,你在说什么?”

裴谨倒也贴心,一道障眼法下去,血就看不见了。他松了握剑的手,扳回白决的下巴逼着对方直视自己,枉清狂如脱缰的野马火速飞回到白决身边,绕着他急急打转。原来剑没怪他折已之仇,反倒甚是想念。

裴谨眼眶里尽是红血丝,眸中有熊熊烈火在烧,像在说:剑已认主,你还有什么好辩?

白决确实没什么好辩,他索性不装了,打开了裴谨的手,疏离地站了开去。裴谨胸中一痛,讽刺地看他:“洛笙,真是好名字。笙歌一听一遥遥的笙?”

白决不答。

笙歌一听一遥遥,那是白决给裴听遥起的好名字。念在口中,百转千回,比裴谨动听一百倍,不是吗?

裴谨恨透了他这幅模样。

他在裴听遥面前从不如此,他会主动搂住裴听遥,软腰贴着他的手掌起伏,笑着献上红唇,在他耳畔低语呢喃,与他缠绵悱恻,被翻红浪,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爱意和泪水,弄得狠了,眼泪就像鲛珠一样掉出来,洒在枕头上,春宵帐暖,一室都是他嗓间暧昧的吟唱。

于是裴谨知道,原来他也会与裴听遥不死不休,只不过是在床上。

修士们说得对,白决惯会仗着自己的长处把其他人迷的生不如死。

如果白决谁也不看,那这生不如死,倒也痛快。可他偏偏要看裴听遥。

嫉妒确实会使人发狂。裴听遥不过是被困在剑中的一只灵,没事就在剑里睡睡大觉,最一开始连实体都幻化不出来,跟着剑流落中洲,有幸被白决捡到,从此有了好听的名字。

同样是受了三百多年的苦,怎么他裴听遥就如此幸运?

裴谨也受过三百年的苦,他还在母亲腹中时就替母亲承受过一道妖王的诅咒,被打散了一缕灵识,他从出生就不完整。

因为缺了那么一缕灵识,自小没少生病,好在家世不凡,父亲拿全中天界最名贵稀有的灵草仙丹堆砌他不完整的身体,才使得他勉强同常人一样。

一开始谁也不知道那灵识去了哪里,只是裴谨时不时,会梦见些灵识的见闻,就像白决不知道一件事,其实他第一次见白决是在梦里,借了灵识的眼。

漂亮的修士在溪涧捉鱼,一回头看见了谁,笑着招手呼唤,眼底都是细碎的星光,灵的不像话。

他醒来后请了中天界最有名的画师,要把这梦中仙子画下来,可任他如何描述,画师也勾勒不出千分之一的美,他立誓要自己学画,闭关数月画成一张举世闻名的美人图,日日挂在书房冥思,有修士重金求购,他也不卖,亦不再作第二张。家仆道他开了窍。

那也是为什么他第一次当面见到白决,剑无虚发的首绝失了手。

他以为梦就只是梦,仙子也只应梦里有,一朝见了真人,才知道人的想象力有多匮乏,世间真有比梦还美的景象。

回来后他就把那幅画撕掉了。

剑门首绝人生中的第二次失手,又是为同一个人。

北邙霍乱,各大仙门派遣仙师来崖岛等待剑皇深明大义探查真相。那日他正好身体不适,就趁夜里泡在灵泉里疗愈。

崖洲岛平日里管理就不宽松,即便来了许多客人也同样要入乡随俗,自觉约束,他父亲当着众仙客的面亲口说了亥时一过,就不许修士们再出门。堂堂崖洲岛鸿元尊上,他那有着剑皇名号的父亲的金口玉言,哪有人敢违逆,偏偏就白决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

灵泉幽深静谧,离客舍很远,外面还设有结界,也不知道白决使了什么小聪明摸进来的,居然没叫他觉察。可能那天他确实心神不宁,白决都走到泉水边了他才猛地睁眼。

就听白决轻快地唤他:“裴听遥!你怎么在这儿?”

白决也不管这水是什么水,噗通一声就跳进来,游了两下过来抱住他的手臂,笑得浑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好哇,背着我偷偷来这种好地方?”

泉中倒映月光,把白决姣好的面容也柔化了几分。有一瞬间,裴谨真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或许眼前这人是灵泉水里生出的精灵也不一定。

一瞬错觉而已,裴谨很快怒气冲天地拾起佩剑,名剑钓秋水被粼粼波光衬得愈发不凡,就算不出鞘也能令人闻风丧胆,崖岛太子拔出天下名剑,换做其他任何人都要打寒战,唯独白决的眼神压根没看剑,就一往情深地看着他,凑过来抱他。

不知廉耻!

可那么一抱,他的剑就刺偏了。他是气到失手。

有那么像?

后来他常常也想,那日夜间冷泉,凑过来抱他的月下精灵,若没被恼羞成怒的修士乱剑赶跑,是不是还会红着脸献上一吻?

裴谨觉得自己身体不适,实在是运气不好。

他遗失的那缕灵识因为自我意识越来越盛,甚至想要和他抢夺身体,裴谨真是惨极,好好一个人也会退回灵体的状态,他借灵识的眼,灵识就要借他的身体。不知道算不算公平。

他父亲瞒着他丢了灵识的事,害他第一次见到裴听遥,还以为是父亲留在外面的野种。

可有一件事他觉得不公平,那就是白决认错了他。他哪里比不上裴听遥,要被认成那家伙?世间只有一个裴谨,天上地下,从头到尾,本该只有一个裴谨罢了。

他真想掐住白决那细瘦的脖颈,用最华贵的镣铐把他的手脚通通锁住,用口枷堵住他的唇舌,用仙索勒住他的腰,把他丢在寒玉床上教他只能紧紧贴着自己,用他那好听的嗓子向他呜咽求饶,逼他睁大漂亮的眼睛看着自己,直到他承认,从头到尾,只有一个裴谨!

世人说,裴谨缺的那缕灵识,带走的是他的七情六欲。所以裴谨打小寡情薄意,对谁都是一颗冷血的心,从不知情为何物。

裴谨不知道那些人说的对不对,头三百年里,他的确没有爱过谁。合欢道的修士说,情是个好东西,无情道的修士说,情是致命毒药。他也不知道该信谁。

直到有一天,他渐渐获取了遗失的灵识的全部记忆。这些记忆,都与一个人有关。

或许那缕灵识,真的带走了他的七情六欲,因为在这份记忆里,他才知道自己的感情可以这般浓烈。

飘零了三百年的孤魂野鬼,只须一朝情生,便成了人。

一切始于灵识从剑中醒来的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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