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年岁有余,福禄与共,豆蔻耄耋,同享康健。”
花魁亲手捧上热腾腾的腊八粥,口中念着不肯落俗的年节道贺吉祥话。青花碗勺印画鱼戏莲叶,绛红粥米融进什锦枣豆,五谷八珍。冷香阁的女子标致,吃食也精细,冷美人难得亲自侍奉,对上的却是不苟言笑的治安官,白白浪费了一场芳华。
“姑娘有话请直说。在下还有公务在身,不便耽搁。”元治安官虽然不解风情,礼数却是肯尽周全,双手接了粥碗,没动分毫,稳妥放在跟前桌面上。
如此甚好。
沈渊本就无意亲近,碍着人前是位花魁娘子,便寻了看似旖旎的由头,硬将拿朝廷俸禄的治安官请进冷香。她不比家兄,耳目遍布陌京城,也寻摸不得宫墙内一点讯息。
“当真不敢耽搁,大人就不会在这儿了。阿晏无意冒犯,只是疼惜楼中单纯女子,不忍她为登徒子所辜负。”花魁娘子正身长揖,“大人久在朝堂,当耳清目明,阿晏敢问大人,从西北来的贺寿使团,今在何处?可还在京中?”
元治安官面色略僵,头一次直视美人仔细分辨,似是难以置信模样“你问这个,有何目的?”
谨慎小心,不言而喻。若非花魁是个真病弱西施,只怕这位大人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还要按紧了腰间佩刀。沈渊知他恪尽职守,不与其气恼,反而愈发委婉恭敬“治安官大人不必紧张,我只是个女子,纸做的一般,风吹就要散了。实不相瞒,我冷香阁中有位女琴师,身世坎坷,正当妙龄,情窦初开,都说和那使节团中的胡人将领两心相许,互托终身。”
花魁叙叙讲述如春风化雨,治安官的面色趋于缓和。她暗笑,任你满脑刚直雷厉,最是经不住绕指柔。
“我知这是门不当、户不对,却也不忍心出口伤人,棒打鸳鸯。楼中女子无人不命苦,老天赏了我一副好面相,却不叫我身康体健,不过是苟活。而那位琴师姑娘,心肠柔善单纯,是最没有坏心思的。我冷眼看着,他们或许已有夫妻之实——那胡人口称会娶她,却已经许多日不露面了。陛下万寿庆典已过,我也不明白,达官贵人们是什么安排。元大人若是知道,方便的话,还请体谅阿晏的一番担忧,讲与我吧。”
她是真诚的,抿着唇正视治安官,眼眸中恳切不馋丝毫杂质。元治安官兢兢业业,每日同个时辰,必然要从冷香大门前街上路过,花魁娘子有心,许多年前就记下了——她倒是不好奇,为何这么多年,治安官还是那个治安官,竟没有升迁。
不言而喻的么,元大人这般人物,安安稳稳地做到告老还乡,已经是对他最好的一生。
女子啰啰嗦嗦说了很多,治安官也真不嫌烦,耐心听着她说完,表面还是冷冷的,实则心中也生了些许恻隐。房间里生了熊熊炭盆,一番话讲下来,桌上的腊八粥还是温热的,治安官忽然有点饿了,早起忙着公务,还想等巡视完了,再抽空补上早饭。
冷香阁的解语花名不虚传,是个心思玲珑的妙人,他愿意折回来,的确是手头的事务已经安排妥当,只是经年累月迎着朝雾巡街,不亲自走一遭,居然会难受得很。她说的话,自己都能听明白,而她想要的答案,要说实话,治安官不是很愿意告诉她。
“大人是不方便讲么?”花魁得不到回应,并不逼问,“阿晏明白,涉及朝政的事儿,哪里是我们这种人能打听的。那么……不如这样,若这位琴师姑娘没有所托非人,大人便赏光,用一碗冷香阁的粥吧。”
“并非机密要闻,没有什么不可说。”治安官松了面孔,犹豫再三,还是顺了冷香花魁的提议“常听说,冷香阁有好厨子,无功不受禄,在下没能带给姑娘想要的结果,姑娘的好意,元某……只能心领了。”
谁也没有将话说破,两相心知肚明。沈渊忍不住冷笑,攥着手心,连说了两次“好”。治安官像被吓着了,盯着她许久才敢说话。
“元某不知如何劝解,还请姑娘看开吧。使节团毕竟非我族类,陛下生辰已过,他们启程离京,也在情理之中。”
苦了平时铁面无私的京官,要对着一个小小女子低声下气,战战兢兢。与往常相较,冷香花魁此时的面目的确称得上骇人,拼命忍着气恼不发作,手心的丝帕已经皱成一团,气息也不稳的,琥珀眼仁氲出两团浓色黑雾,深不见底。
花魁的沉默不过片刻,问了治安官一个难回答的问题“依大人看……阿晏楼中的女子,或者整个陌京城里,倚门卖笑为生的女儿们,可有值得被珍惜的权利?”
“姑娘如此说,实在令元某汗颜了。”治安官面露尴尬,“世人皆凡人,凡人皆辛苦,元某相信,若有别的出路,哪个女儿都不会倚门卖笑。姑娘楼中的琴师固然遗憾,可此番能认清一人,苦海回头,总好过飞蛾扑火,深陷泥潭,痛苦终生。姑娘若心疼她遇人不淑……元某不便多言,姑娘自行斟酌。”
“大人能够说出这样的话,阿晏敬服。”沈渊终于舍得抬眸,眼里却含着快要溢出的泪,分不清是因为气愤还是感激“冷香阁里,这琴师与我并不算最要好,也不算最出众,能为我母亲带来多么大的好处,可我知道,她是最不该被辜负的。”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越善良的人,或许越比你想象中坚强。”治安官看着她这样,欲言又止,转而道“我只没想到,姑娘千方百计留我,是为了问这事。”
沈渊松开帕子,按了按眼角“你也以为,我是个不近人情,眼中只有自己的?难怪大人这样想,从前都怪阿晏冒犯了,还当是寻常说笑,实在不是有心作对的,今儿和您赔罪,还请大人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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