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抬眸遥望,月上天心,的确很美。水芝候在近旁,早悄声叫绯月两个去拧了帕子来,沈渊却嘤唔着不肯擦拭,一手将那帕子拨开。她今日可是擦了脂粉的,若沾了水弄花了妆容,那就不好看了。
“小姐,别闹了……”丫鬟尴尬又无奈,分不清楚是哪一个。沈渊没有感觉脸颊发烫,然而,她知道的,一定开始泛红了,从小就是这样,酒晕总让别人以为她醉了。她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脸,指腹微凉,很舒服。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迷蒙中,她听见离雪城清朗的声音,“渊妹妹,你醉了。”一只温柔的手抚上她发顶,从丫鬟处接过凉津津的帕子,耐心地为她敷着额头与面颊。她知道那是雪城,她不想躲,索性借着醉意蹭着他温热掌心,却将眼泪忍了回去。
借酒装疯这种事可能也是会上瘾的,离雪城由着她闹,沈渊就愈发胆子大起来,抢了帕子,随意朝不知哪个丫鬟一丢,空出手硬拉着雪城不许他走。“你们就会欺负我,你看看,你看,把我的脸都弄花了……”她就这么抱上离雪城,埋在他心口喃喃自语,喉咙里似含了一口酒,混沌含糊着听不清后话,然不顾几个丫鬟震惊的目光。
“小姐呀!小姐听话,快别闹了。”水芝着急起来,伸手来拉开沈渊,实打实用了力气。绯月与绯云看得要呆了,被水芝喊着快来搭把手。沈渊却闹起脾气来,紧紧抓着离雪城,无论如何不肯放开:“你走,你松开,别碰我。”
她孩童一般闷头哭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打开水芝的手,转而使唤起绯月两个:“你们两个听谁的,你们走!带水芝也走,我没醉,我就想好好待一会……”
“这……”她的两个丫鬟尴尬起来,手上还在拉着自家主子,慌慌张张面面相觑。阁主身边大丫鬟的话不好不听,且现在自家主子酒醉不知事,再纵着她闹下去,可真就成了笑话。然而沈渊哭得让人心疼,平日越是清醒的人,一旦真的任性起来,最是无法抗拒的。
而最尴尬的,还当是离雪城,怎样做好像都不太合适。沈渊哭得厉害,任谁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几个丫鬟无奈了,齐齐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雪城,他只好和她们一起用力,掰开缠在自己身上的那双手,趁着一瞬间的自由赶快抽身。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离开了,可刚迈出一步,身后的女子又哭出了声。
“雪城哥哥!你不要走……你别走……”
是沈渊的声音,没有错。这个一向清冷自持的女子失态了,一记哭喊道尽悲怆凄厉,仿佛错过了这一次,输掉的就是这一辈子。离雪城从来没想到,沈渊也会有如此失控的时候。哭声幽微接踵而至,他忍不住回了头。
女子抽噎着抬起脸,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已经赤红尽染,比戏台上伶人眼角的一抹朱砂还要浓艳。于是雪城也惊着了,停滞在了原地,努力试图理清头绪。很快,一种名为怜惜的情绪强势地冲淡了理智,驱使着他彻底转回去,将这个女子重新拥入怀中。
“不哭了,不哭了,我不会走。”
沈渊忽然安静下来,无声地掉眼泪。她也许该满足了,终于有这么一次,离雪城主动给了她一点真切的温存。不是年幼时候的那种宠惯,是真正关于男女之间的温柔。她真的很疼吧,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才争取到想要的。
她不想满足,还想要有一天不用自己开口,对方就能主动给。
“你们下去,别在这儿。”她坚持驱赶走了丫鬟,独与雪城两个留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雪城哥哥,八年了,这还是你头一次抱我。”她将自己藏在雪城怀里,不管他是否在听。
“有时候啊……真想回到过去,你只是我的雪城哥哥,我也从没对你动过感情……”这样的女子像极了一只弱小的兽,在丛林中流浪得太久,忽然寻到了一点庇护,从此便认准了,再冷再痛也不肯放开。
她看不见离雪城的脸,只感觉到他抱得紧了些,又听见他说她想多了,他永远不会走,叫她不要怕。
“琴瑟在御……与子偕老,雪城,订亲吧。”
沈渊不知道离雪城有没有听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应。
她的话未说完。她已二十岁,不年轻了,过去这一天,又到一年立秋,秋风乍起、茕茕孑立的滋味实在太孤单了。这些年两个人之间的情爱浅薄,情谊却日渐深厚,历久弥新。她是故意和离雪城说这么多的,想试一试这个男人真正的心意。答案不算很好,可是也不差了,她止步了,不想冒险贪心更多了。
她清醒、她冷静、她明白,她知道对于两个人这样过分亲密的举止,离雪城不适应、不习惯,甚至可能不喜欢、不情愿。可是,她顾不得了,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做不到永远清冷自持。
如此这般情状,如此这些话语,若是放在寻常辰光,沈渊是断断做不出来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人人都以为她醉了,醉酒的人是不拘说什么、做什么的。也没有人会当真。
不……离雪城应该当真的,她只想做给他看、说给他听,所以他不能当成痴人醉话,听过就算了。醉着醉着,她真的睡着了,又陷进了梦里,这一次梦里有皓月当空,星光璀璨,依稀燃一场火树银花不夜天,她被落下的尘埃迷了眼,却认不出身在何处。
烟火很美,眼泪也很凶。脸上的泪痕被夜风一吹,冰冰凉凉的,真实得让沈渊以为这次不是梦。她伸手想擦一擦,手肘却碰到了人,才发觉这场梦里不只有自己一个,身边分明笑语晏晏,人影幢幢。
是阖家团圆的景象吧?沈渊睁大了眼睛,一个一个努力看过去,明知是徒劳也不想放弃。可惜,她的梦永远是朦胧不明的,看似什么都告诉她了,其实什么都悟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