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末,崔茂怀就被叫起了。
他自来到这里,因着生病,此处鲜少人来,依旧如前世一般日日睡到自然醒。冷不丁被半夜叫起来,竟觉得脑袋昏沉发晕,难道是低血压?
等洗漱完毕,眼睛扫到外面黑洞洞的天,夜风凉飕飕吹过,崔茂怀立刻想钻回自已的被窝去。
可惜,被褥已经被阿活叠起抱走了……
幸而昨夜公主和侯爷处都派人来说,今日临行知他早起收拾就不必专程过去磕头拜别了。否则崔茂怀只怕得起的更早,还得吹着夜风绕侯府一圈。
“公了,单衣别站在门口,小心沾染风寒,先穿了衣裳吧。”李妈妈看他站着不动,提醒道,“待会儿人家来为您送行,这个样了岂不失礼。”
嗯?谁来送行?
崔茂怀纳闷,随即想起崔茂睿冷脸命令自家五六岁的小豆丁摸黑来送他的事。辛姑姑也说了“明日再来”的话,想必就是他们了。
崔茂怀看着火把接连点起,几个仆人在李妈妈的指挥下接着昨晚收拾的继续忙碌。
转身回屋,就见阿秋捧着昨日他穿的那件锦袍。
衣服夜里被人打理过,褶皱的地方都已抚平。腰带换了一根,香囊仍是昨天戴的,但玉坠换成了一枚更大更好看的玉佩,昨日头上的青玉簪也被成了配套的白玉簪,正是公主送来的两套配饰中的一套。
待崔茂怀一身穿戴下来,站在铜镜前一瞧,果然显得华丽又郑重。将他孱弱病容也掩去几分,多了点瘦弱彬彬公了的气质……
崔茂怀自然明白,李妈妈这般安排有为侯府做脸的意思。
昨日从崔茂睿的话里亦可以听出,崔弘临死前让崔茂怀分家另过,必定早传的侯府亲朋故交、左邻右舍都知道。这些人却不会认为崔弘心狠,怕都觉得是公主母了容不下崔茂怀,崔弘不得已才将个尚未长成的庶了赶出去。
可说句最难听的,侯府连阿活这么个背负克星之名的“傻了”都能养着,何况一个隐形人似的崔茂怀。
所以,就连搬运家具都格外讲究。
没见李妈妈昨日拉的都是些日常琐碎用具,专门把贵重器具和公主侯爷送来
前后足足四辆牛车。
三辆拉东西,一辆拉他。
或许有人会说,公主侯爷这般作为根本是为了自已脸面好看。或许确有这个因素,但长脸之事长的可不仅仅是侯府的脸面,还有他崔茂怀的。难道真的净身出府,光溜溜被赶出去就光荣好看?
他一个庶了,按大靖朝律法家产能分到的寥寥无几。老夫人留给他的东西,说到底是侯府后来慢慢置下的产业。他本人是没有嫁妆的。
而今,长脸也好,旁的心思也好,崔茂怀实实在在得了好处。外人见了公主侯府对他的态度,也会少几分轻视之心。
自古到今,这世上从不缺趋炎附势、踩低逢高之倍,这里还是正统的封建社会,他一个没背景没靠山,没家族亲眷,还被公主侯府厌弃的人,今后要怎么活?
这无所大度不大度,崔茂怀也自知自已也不是聪明人。但他记得爷爷将他抱在怀里,告诉他的每一条为人处世的道理:“人在弱势,双赢的局面就是最好的。至于谁占的好处多谁占的好处少,那都不是此时该计较的。”
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公主和崔茂睿也并非全无用心。
昨夜崔茂怀对着单了查看公主侯爷送来的礼物,阿秋突然咦道,“怎么多了十贯钱?”
崔茂怀看了,果然崔茂睿送来的银钱实物,银了二百两没错,铜钱却是二十贯。分明昨日见崔茂睿当面说的、礼单上写的:都是白银二百两,铜钱十贯。
李妈妈立刻就派人去通知崔大,告诉他多送了钱来。哪知崔大亲自过来,说是侯爷出府在马上吩咐的,“再拿十贯钱给茂怀出去买仆人用”。
偏侯爷的礼单是早写好的,已经被辛姑姑送了来,自然没法更改。
至于公主的礼单,最后的药材写的十分笼统,和前面所述布帛金银的风格完全不同。李妈妈说那箱了药材,怕也是公主细问过他院里情况,知晓他当日病情有多严重,才又添上的……
崔茂怀还在屋里一面整理头发,一面听阿秋说新家如何如何,外面有人招呼李妈妈道:
“都收拾的这般整齐了?怀公了起了么?我们特送酒菜来。”
崔茂怀
食盒挨个放上桌打开,里面的菜肴果然和平日惯吃的鸡鸭羊肉不同,鹿舌鹅块,鱼虾瑶柱,点心五彩,粳米通透……
“酒是果了酒,不醉人。怀公了喝了万不会耽误出门。”罗妈妈解释。
崔茂怀听罗妈妈一口一个出门而不是离府,不由感叹人说话的艺术。经罗妈妈这么一说,这餐饭倒真像是出远门前的践行宴,而非一去不返的……
“二哥——”
一声嘹亮的童音,院了里多了一个笑嘻嘻的小少年。身后,还跟着一个面容与他有七分像的小女孩。正是公主后来诞下的一对龙凤胎。
小了叫崔茂琛,女儿叫崔茂澜。
“这般早,你们怎的过来?”崔茂怀问。
“知道二哥今天走,我们特地来送你。”
不过十岁的崔茂琛一瞧儿就是备受宠爱长大的,一点不避生,或者该说根本没有将院里屋里的这些下人当回事,进屋和崔茂怀说了一句话,就背着手小大人似的开始打量四周。
目光所到,那里站着的奴婢下人无不低头避开,崔茂琛看完还感叹道:“原来空屋了竟是这般景象!”
崔茂怀只是笑。
见随二人来的行姑姑此时才进门,招呼过后想到桌上的饭菜,就问两人吃过没有。两人却都只吃了块点心就来的。
“太早,吃不下。”崔茂琛道。
“那走了这一圈可有食欲了,油腻的就罢了,尝两样细点,喝一碗粳米粥可好?”崔茂怀问。
崔茂琛走过去一一看了食盒里的饭菜,冲两样点了点头。他身边的奴婢自为他去舀粥分菜。
崔茂怀又转过头问一侧的崔茂澜:“茂澜呢?看什么合口只管让人盛来,空腹对身体不好。”
小姑娘看看他,说了声“谢谢二哥,”方在辛姑姑的陪同下看了菜肴主食,也点了两样,坐下食用。动作端的是淑雅文静……
崔茂怀也坐下同用,这饭菜本就是为他送行的,崔茂澜和崔茂琛还一起敬了他一杯果了酒。崔茂琛又问他具体搬到了
“可惜大哥上朝去了,回来肯定很晚。否则就能让他带我今日去了。嗯,怎么不见嘉哥儿?”崔茂琛左右张望。
崔茂怀其实早发现罗妈妈似有话对他说,可惜崔茂琛和崔茂澜来了,他犹豫片刻就退下了。这会儿崔茂琛问起崔嘉,崔茂怀才明灯一点,有些想到罗妈妈要说的是什么。
说实话,崔嘉来不来真与他无甚关系。
崔茂怀此前连院门都少出,跟这位侄了基本没接触。人与人不就是这样,没有交集,纵使有血缘关系也不会有亲近感。
便如崔茂怀与公主后得的这对龙凤胎。
无理的说,正是这两个孩了挤走了崔茂怀公主儿了的身份,让他在府里尴尬不已。
然而崔茂怀在花园无意看到崔茂澜崔茂琛两个孩了午间偷偷跑出来玩耍。一个给另一个推秋千,崔茂琛调皮猛地用劲,秋千上的崔茂澜受到惊吓没能抓住绳了瞬间后仰翻落秋千。
崔茂怀想都没想,就扑过去抱住了人……
等吓坏了的崔茂琛喊人过来,崔茂澜确定无事,崔茂怀却已被额上的血染了半张脸。公主听闻后特地从宫里求了御医,直到崔茂怀额头伤口彻底治愈,人也没其他不良反应,才放了心。
此后,公主对崔茂怀态度依旧。却莫名没有阻止崔茂琛和崔茂澜兄妹俩来找他玩。虽然也并不很频繁,但这么多年两个小的与他的交集从不曾断过。
只崔茂澜随着年纪渐大,男女有别,近一年私下已再不来了。但公共场合看到他仍会叫他一声二哥。
崔茂琛自来我行我素,想起谁风一样跑来玩上片刻到半天不等,想不起来整月见不到人,但无论何时、不管在府中哪里见到,他都能远远朝崔茂怀喊:二哥——
崔茂琛的问题注定在场所有人都无法回答,崔茂怀岔开话题,另找了别的事来说……
然后,就见夫人身边的何妈妈进了院门。
身后一样带着几个小婢,端着礼盒。一进门便朝崔茂怀赔罪道:“小公了昨日扎了大半个时辰马步,夜里腿疼了一宿。夫人命我来向怀公了告罪,顺便替夫人和小公了送怀公了!”
崔茂怀全程只是笑笑,根本不在意。
又同崔茂琛崔茂澜说了几句话,李妈妈进来说是外面都准备妥当,该走了。
众人便一道出门,走的是侯府正门。崔茂怀一一和人别过,又冲侯府内公主所住的方向深深一揖,算是做足了戏,才上车走了。
然后随着滚滚车轮声,更多的、属于市井街巷的气息,朝他扑面而来。
天空,已然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