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城前往京城,有近一个月的路程。
这一次和之前出行,差距还蛮大。裴深提早让李三娘准备了两辆豪华马车,一辆给余鱼当做日常出行的坐具,另外一辆,装满了小姑娘衣食住行用得上的物件。
就这么,跟着裴深他们去往京城,余鱼心中也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期待,只是路上闲来无事,整日坐在马车里,趴在窗边瞧着窗外的山川风景。
养孩子,就要有养孩子的态度。裴深第一次有了这个自觉,是在发现余鱼过分无聊到发呆时,他下了马,从第二辆马车中,翻出来了几本书,塞给余鱼。
楚国公府养女儿,也是三岁识字,五岁启蒙,小丫头十四,她读过书,裴深也不清楚她到底识得多少字,给她翻了一本《资治通鉴》,让她打发时间。
余鱼得了书,起初也认认真真在看。
她幼时在家,全靠奶娘带她识字,也是奶娘给她拿了几本旧书,粗粗启蒙。
她其实学得不多,不过勉强识字。拿到书时,她本也是高兴的,毕竟难得有能看书的时候。
可拿到书一天,她看了许久,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又掀开帘子,趴在窗口静静看着外头。
每日到了正午,他们都会找一个阴凉的地段避暑。等日头晒过,继续赶路。
途中休息的时候,马车驱赶到路边小林,裴深下了马,去找野菜。
田二驱赶的马车上,装了不少能储存的食物,荒郊野外的,现摘一点野菜,烧一口汤,就着葱饼子,将就吃一顿。
打水烧汤摘菜这种事,余鱼本想自己来的,可一开始裴深就拒绝了。
小丫头的手做这些粗活,会粗糙,他养小姑娘,可不是让人来做活的。
外头又晒,平日这些都是由他和田二完成,做完了,一锅菜汤分了三碗,再叫小丫头下马车吃东西。
今天一锅汤烧好了,葱饼子也热好了,过了好一会儿,见余鱼也没有下马车,裴深敲了敲车厢边框。
“出来,吃点东西。”
余鱼还发呆呢,猛地反应过来,赶紧下了马车。
一顿饭,吃得她是心不在焉。
裴深思来想去小
丫头没有什么烦心事,随口问:“耷拉着脸,是书不喜欢?”
一提到书,余鱼羞得脸都红了。
她嗫嗫地:“……不,不是。”
“那是怎么?有什么说出来。”
余鱼脸都快埋到碗里了。
“……读不懂。”
她说出来了。
余鱼抿着唇,耷拉着脑袋,不知道会被怎么评价。
十四岁的年纪,连一本书都读不懂,她太笨了。
裴深收拾东西的手一顿。
《资治通鉴》,在国公府都是启蒙不久之后,孩提时候学习的。他却不想,余鱼没学过这个。
“无妨。”
裴深决定把人带回去养,就不能让她真的什么都不会,该学的,他都能教。
“我教你。”
裴深决定了教她,当机立断,等日头过了,不晒了,让余鱼从马车里出来,与他一起坐在一处。
《资治通鉴》翻开第一页,讲的是《周记》,三家分晋。
余鱼翻开第一页,将书朝裴深方向推了推。
“这里,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是什么意思?”
裴深根本不用看,他一手持着缰绳,还目视着前方,随口说道:“这里是智宣子要立嗣,帝位的继承人,选中了瑶。智果觉着,智瑶有五处贤能点,却有一处不足。”
余鱼学得太少,书籍上许多用词她都不曾接触过,不理解其意,自然是读不通,读不懂的。
裴深逐字逐句的讲与她。
少年人的声音清朗,在夏日午后,用最浅显的表达方式,给她掰碎了讲着书。
余鱼起初是在听内容的。听着听着,她却侧着眸,对着裴深走神。
忽地,她心中第一次有了慌乱。
救她的人,文韬武略,少年才俊,这是什么样的门第,才能培养出来的儿郎。
她就这么真的跟他回家,当真好吗?
与她而言,或许是最好的出路,可是对他来说,无疑是又背负着拖累。
“蜹、蚁、蜂、虿,皆能害人,况君相乎。这里说的是……”
裴深讲到兴头,一回眸,却猛地对上小丫头直勾勾盯着他的眼,到了嘴边的话
,忽地就那么散了。
他转过头轻咳了一声。
“看着我作何。”
余鱼后知后觉自己被发现了。
连忙低下头,然后把脸埋进书里。
“我,我是觉着,觉着你教书的时候,很有……”
余鱼绞尽脑汁,找了一个绝不相符的形容词。
“威严。”
裴深听了这个词,嘴角险些勾起。
他没好气地戳了戳余鱼手中的书。
“好好给我读书,回家的时候要是再说不对词,我罚你抄书。”
余鱼满眼期待看着他。
“真的会罚我抄书吗?”
裴深闹不明白,小丫头这满眼的期待是什么意思。
家中小孩一听抄书,各个嘴角都耷拉到地面上了,谁都受不了这种惩罚,怎么到了小姑娘这里,就像是给她发糖一样,让她如此期待。
“是罚你抄书,不是给你买书,这么高兴?”
余鱼还真的点了点头,语气轻快:“高兴呀!”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被罚过抄书。
只小时候偶然趴在院墙晒太阳时,看见了后娘生的弟弟,哭得满脸眼泪,搂着后娘说,先生罚他抄书。
后娘抱着他又亲又哄的,好不心疼。
那时候余鱼还小,想着,要是自己也被罚抄书了,是不是自己的亲娘也会这么搂着自己,心疼她呀?
可是长大了才知道,离开这个尘世间的人,是不会回来的。
虽然如此,但是小时候那种植入心中的想法,却始终没有改变。
只有被心疼的人,才会有人用亲昵的方式,罚她抄书,写字。
余鱼满心欢喜想着,裴深说要罚她抄书,是不是对她很亲昵?
她是不是,不算是路边随手捡回来的外人了?
她一开心,满眼都是笑意,就这么盯着裴深看,眨巴着眼,乖乖地,像是等待奖赏发糖的小孩儿,满眼欣喜。
裴深抿了抿唇,颇不自在别过头去。
“知道了,回去罚你抄书。”
“好的呀!你一定要记得!”
给小丫头的承诺,裴深自然是记得很牢,不然就是骗小孩儿了。
临近京城,余
鱼已经在裴深的指导下,读了一本资治通鉴。
不但如此,裴深还在途中给余鱼买了一套笔墨纸砚,在小城中,已经算得上是极佳,给小丫头将就先用着,平时在客栈休息时,让她先照着书籍,写一写字。
余鱼听裴深说,还有一日就抵达京中了,今日在客栈中多逗留一天。
她摇着扇,在纸上写下天道酬勤四个字,左右看看,总觉着酬勤二字写得十分别扭。
裴深识文断字,又满腹经纶,写字总该是好的。
余鱼和裴深的客房连着的,她走出门旁边那间,就是裴深的。
余鱼抱着她写的字,敲了敲门。
“等着。”
里面裴深的声音有些含糊。
但是他既然说等着,余鱼就老老实实在门口等着。
等了不多久,门被拉开了。
“我是来请……”
门一开,余鱼举着自己的字,抬头说了几个字,声音越说越小,脸色越来越茫然。
“……对不起,走错了。”
眼前的少年郎剑眉星眸,生得一双上挑含情眼,只那双眉眼,几乎是世间难得的美色。
只看着他,倒是让人几乎沉溺。
余鱼看傻了眼,却发现自己敲错了门,扭头就走。
俊美的少年却是薄唇一勾,懒懒抬手勾住了余鱼的后颈衣领。
“瞎跑什么,回来。”
比起余鱼听惯了的清朗少年音,眼前这人的声音要略低一些,且声音有种让人联想到靡靡之音的绮丽。
余鱼僵硬着肩膀,几乎是被少年推入房门。
过于白皙的肌肤,让少年在略显昏暗的房间里,犹如话本里精怪。
余鱼被推着坐在椅子上,少年自觉抽出她手中卷纸,摊开来一看。
“马马虎虎,没什么筋骨。”
裴深点评了一下,自己铺开纸,滴了水研墨。
“你初学,这些字不要写,写一点简单的。”
裴深说完,却不见余鱼回复。
一抬头,小丫头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一脸神游,眼神放空,丝毫没听见他的话。
裴深抬手用笔尖点了点余鱼的额头。
“傻什么,我说话
听见没有?”
余鱼慢腾腾地抬手捂着额头,盯着眼前的少年看了好一会儿,冷不丁问:“你是谁?”
她觉着,眼前的人该是他的,虽然哪里哪里都不像,但是,也只有这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了。
裴深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反应过来。
还有一日到京中,他卸了伪装,他原本的模样,小丫头是没有见过的。
裴深含着笑说道:“我?裴深,裴满之。”
他抬笔在纸上落下裴深二字。
一笔一划,让余鱼看的清清楚楚。
“你初学,就从我的名字学起吧。”
“记住了,我叫什么。”
余鱼嘴里念了一遍。
裴深。
原来,他是叫这个名字呀。
正说着呢,门又被敲响了。
这一次来的,却是田二。
“出事了。”
田二走进来刚说话,一看,余鱼坐在椅子上,恢复本来容貌的裴深抬手环着她,几乎将小丫头搂在怀中,愣了愣神,想到自己要说的话,话到嘴边有些说不出来。
“出什么事儿了。”
裴深抬眸。
“就是……”
田二看了眼余鱼,见小丫头没有多少好奇,而是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去看字了,这话,烫喉咙似的,说得飞快。
“您岳家,将您未婚妻送来见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