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时候,身上一面像是有火在灼烧,烫得烧心烧肺,一面又像是身处冰窖,冷得她直哆嗦。
余鱼分不清自己是冷还是热,干裂的嘴唇细细吐着含糊不清的字,疼痛让她拼命想要逃,用尽全身力气,调动还能调动的肢体,一点点往有着温暖的方向挪。
挪动不了两下,她却被紧紧按住,不得一点挣扎。
疼痛,失控,让她在迷迷糊糊中也忍不住哭了出来,不住呓语。
火折子点燃两盏烛台,狭小整齐的医馆内间亮堂起来。
窄窄的木板上,少女一身泥泞,衣裙剐蹭破的,沾满泥土的,就连脸蛋也不例外,本该柔顺的乌黑长发凌乱,浑身都是伤口渗透出来的血迹。
大夫勉强给受伤的女孩固定了胳膊腿,瞧着小姑娘一身的伤,忍不住回头看,坐在旁边用手按住小姑娘的人。
室内还有两个人。一个年纪不大的清隽少年,就坐在木板旁边,在大夫给固定伤口时,用力按着靠过来的小姑娘,按得小姑娘昏迷中也直哭。
另外一个是一身黑衣干练的圆脸青年,抱着胳膊靠在门柱,伸着脖子嬉笑问:“大夫,这丫头还有救不?”
这两个人就是送小姑娘来的人。
“这丫头是你们什么人?”大夫忍不住问。
躺在那儿一身伤的小姑娘,年纪实在是太小,往大里猜,也就是十三四的模样,穿得绫罗,手腕上还戴着金串子。
送她来的人都粗布麻衣。
一个是看起来就脾气不好的俊秀少年,另一个是吊儿郎当的轻浮男子,怎么看都不对劲。
“我说路上捡来的信不信?”圆脸青年努了努嘴,“您就说有救没,小丫头年纪小,能救也是一条命。”
“救这丫头要多钱,我们把钱给你,人就留下了,给治好了,送这姑娘回家就行。”
“捡来的?”大夫满脸不信,犹豫了下,“当真捡来的,没有来路?”
听到大夫这话,本坐在一侧的少年微微抬起眼皮,眸光流转,却是两分冷意。
一瞧见少年郎的眼神,那嬉皮的青年不自觉挺直了背。
“救人就救人,你问这个作甚
?”
“没,就随口问问。”大夫干笑了声,擦了擦手,转身又把余鱼手腕上的金串子捋了下来,随手揣怀里,“稍等,我叫我媳妇来给这丫头擦擦脸。”
大夫前脚转出去,后脚圆脸青年就一拍手:“世子,这大夫不像是个好东西。”
木板上的小丫头还在细声细气地哭,少年定定看了一眼,脏兮兮的脸蛋,脏兮兮的头发,就是个从泥坑里刚捞起来的小脏娃。他不忍直视地别过头去。
“无妨,总归给她一条活路。”
圆脸青年点了点头:“也是,我们还在追查探子,带个小丫头不方便。”
“稍等,我去听听他背后要说什么。”
青年脚下轻飘飘一点,跟了出去。
没一会儿,那青年脚下几乎没有声音,很快就回来了。
“世子。”
田二走近两步躬身低语:“我刚听见他给他媳妇说,要把这丫头洗干净卖给隔壁做暗|娼的。”
裴深一皱眉,也不犹豫,起身顺手卷了旁边一床薄被,丢在小姑娘身上,把人往薄被里一卷,丢到田二怀里。
“先走。”
顺手捡了个脏兮兮的小孩儿,本以为送到医馆就够仁至义尽,没成想,还得继续带着。
脏兮兮的小破孩儿,看着真是伤眼睛。
*
养个一身伤胳膊腿儿还不方便的小孩,挺麻烦。
裴深花钱请了客栈老板娘,给小丫头洗漱擦身换药,头几天他一门心思都在刚得到的线索中,也没顾得上自己还养着一个小孩儿。这天刚从外头回来客栈,老板娘笑吟吟就迎了上来。
“小郎君,难得撞上你!你家妹子都醒好几天了!快些去看看吧。”
去看那个脏兮兮的小孩儿?裴深没有兴趣,随口敷衍了句:“嗯。”
“不过照我说,小郎君和小娘子可不像是兄妹俩,小娘子年岁虽小,可当真真是个小美人,至于小郎君……”老板娘的视线在裴深脸上瞟来瞟去,最后捂嘴一笑,“大约是一个随爹,一个随娘了。”
裴深脚步一顿。
“小娘子,可醒了?”
余鱼藏在被子里,听着外面推门的声音
,和这几天迷迷糊糊中,一直有记忆的中年女声,终于慢腾腾翻了个身,悄悄将被子掀开了一点缝,趁着人发现不了,偷偷往外看。
她只能看见一个紫色长裙灰围裳的胖妇人,以及她身后跟着的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年郎。
胖妇人乐呵呵走过来,轻飘飘拍了拍被褥:“小娘子,你阿兄来看你了,别躲着了,快些起来让你阿兄看看,你如今可好了多少。”
阿兄?
余鱼紧紧攥着被子没吭声。
“哟,害羞呢,小郎君,你家妹妹胆子小,我就不留着了,你们兄妹说会儿话,待会儿需要我了,叫一声就好。”
老板娘出去的时候顺手带上了门,不算宽敞的房间里,就剩下两个人。
裴深自坐下倒了杯茶,抿了抿,皱着眉放下。
穷乡僻壤,小地方的客栈,用的也是劣质茶,不堪入口。等办完这桩事,回京后要好好犒劳犒劳自己才行。
“既然醒了,那就你自己在这儿养伤,我给老板娘给够银子,等你伤好,自己回家去。”
余鱼依旧没吭声,不接话。
外面说话的人是谁,她都认不得。这几天老板娘见她醒了,就说了许多。她只听,老板娘说,一听一说中,她知道自己是被人救了。救她的人,大概就是这位小郎君了。
男女有别,这小郎君想必是没得法,便说她是妹妹,这才留着她在客栈养伤。
救她的人,是个好人。
真的是好人吗?余鱼想起之前也是在困境中救了她的丁管家,咬着唇又迷茫了。
误信好人的后果,真的太疼了。她一身就连骨头缝都疼,一宿一宿睡不着,疼得不敢哭出声,醒来后半夜咬着被子默默流泪。
余鱼只手指戳着被子,把缝隙撑大了一点,悄悄往上瞧。
坐在八角桌旁的少年郎没有那么容易看见,她只能看到他的下颌线,看见他不耐烦地轻敲桌子。
“说话。”
余鱼心头一颤,犹犹豫豫了半天,挤出来两个字。
“……谢谢。”
都说大恩不言谢,可余鱼除了说谢谢,旁的她也说不了。
总不能给人家说自己没
有家,无处可去吧。
余鱼想着,如今自己多少是捡回来了一条命,虽然无处可去,但是这几天瞧着老板娘像是个心善热情的,实在不行,求了老板娘,留下给刷碗扫地。
想是这么想的。
可第二天老板娘来,余鱼嘴笨,比手画脚给说清楚了,自己不是那个好心小郎君的妹妹,求着老板娘给她个活计,老板娘就变了脸色。
先是问她名字年纪,知道她十四岁,是距离这里几百里路的南城人,家里就她一个,她还落难了,那堆满笑的脸立即拉了下来。
也不说别的,就这几天不像之前那般小心入微,晚上沐浴的时候,就随手丢给她一个帕子,让她自己擦洗。
余鱼一只胳膊固定着,一只脚崴了,脚踝肿得馒头似的,走路都不敢,单手扶着墙,慢腾腾挪到屏风后,衣服系带也解不开,不敢叫人,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穿好衣服。
这么一折腾,还在养伤中的她又病了。
老板娘一两天的时间,前前后后问田二要了三次银子,一次比一次多。田二就问了一嘴,吃药这么贵,老板娘当场翻了脸。
“你们丢个病秧子丫头给我,一身的伤全靠老娘养,以后不还得吃我的用我的,多给点银子,不你们该的吗?”
这话说得就稀奇了,田二也不掏银子,手抱臂往楼梯口那儿一靠。
“这丫头养好了留着给你干活,挣不到自己一口饭钱吗?”
老板娘又换了个说法。
“你们既然主动说这是你们妹子,现在要扔给我,那我就当是说了个媳妇,你们娘家人给嫁妆钱,也没错吧?”
可把田二乐得一通笑,银子也没给,扭头就把老板娘的话原封不动学给裴深听。
“而且我可打听到了,这老女人是真的打算把这丫头说成媳妇,给她四十岁的傻子弟弟!”
“这是当我们当傻子呢,世子,您这随手扛回来的小丫头,养起来可真费钱。”
“银子不费事,给那个丫头手里就是。”
裴深随口说道,“你去给这丫头了结,我们明儿去收网。”
“世子,您忘了,今晚我还另有安排吗?”
田二爱莫能助地抱了抱拳,“只能劳烦世子亲自跑一趟了。”
下午时候,裴深在余鱼房间外敲了敲门,半天也没见动。
等不到人,他推了门进去,又随手带上门。
“小丫头。”
他还不知道这个丫头的名字,索性随意喊着。
床铺中间鼓起一个大包,厚厚的被子压着满床,裴深站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床铺上的小姑娘发出一点声音。
他一皱眉,顾不得许多,大步上前掀开了最前段一截被子。
被子下,高热到烧得迷迷糊糊的少女,白皙的肌肤透着醉酒般的红晕,无力地闭着眸,干涩的唇黏在一起,呼吸细弱到几乎不可闻。
裴深举着被子盯着少女半天,忽地回想起老板娘之前对他说的话。
原来他随手捡回来的脏小孩,果真是个令人难以移开目光的……小美人。
不过,小美人马上要烧成个小傻子了,要是留给老板娘,就要给一个大傻子当傻媳妇了。
裴深手指戳了戳余鱼的脸蛋。
“麻烦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