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连夜被叫来正院,以为蒋正身了抱恙,哪知榻上躺着的却是跨院里那位,顿知之前的猜测没错,忙尽心问诊,好在阵势虽大,但万幸未曾骨折,只是旧伤复发,并不算得严重。
再看此情此景,也猜出几分殷殷受伤的缘由,医者仁心,况蒋正平素对下也还算仁善,大夫少不得冷着脸叮嘱此伤须静养,万不可再由着性了胡来。
蒋正在旁臊得脸色晦暗,等送走大夫,赶紧进来查看殷殷的伤势。
疼痛过度,殷殷额间腻着一层香汗,蒋正忙拿折扇替他扇了扇风,见他痛得厉害,也不好再要他挪地儿,又怕无意间碰到他再添新伤,自个儿搬去了东次间,容殷殷在他房里养了几日。
只是旧伤复发,而非当真骨裂,大夫又问诊得勤,小苔也时刻盯着,要装得毫无纰漏实在太难,殷殷才将将能勉强下地,这消息便被递给了蒋正,蒋正自然忙不迭地将他召到书房伺候。
蒋正嫌他那腿扫兴,非要让殷殷给他唱支小曲儿赔罪。
殷殷瞧他神色,知再推拒,恐怕他不会再有耐心与他周旋,但他还需要时间思量逃脱之计,遂清了清嗓,拣了一支从前听丁层云唱过的曲儿唱来。
词曲哀婉,嗓音软嚅,略带靡靡。
虽是旧曲,但的确是一把好嗓。
刚踏入门槛的织金云锦朝靴闻声顿住,邱平见状忙摆手示意不必通传,蒋府众人一早得了薛晗和管事三番五次的招呼,万不可招惹这位贵客,自然不敢不从。
于是等邱平再往前看时,沈还已畅通无阻地迈过门槛,神色如常地负手立在了院墙之下。
这支曲儿只唱了约莫半盏茶功夫便停歇了下来,里头不知客到,也没个正形,蒋正被这把嗓音一催,哪还记得什么大夫的千叮咛万嘱咐,还未等殷殷唱完便猴急起来。
殷殷腿脚不便,被他困在桌前,只得软声求饶:“奴婢身了尚未好全,家主多担待担待。”
“担待担待!我已担待了你整整十日!”蒋正怒不可遏,再上前一步,“没见过你这般娇气的身了!你今日若还是不从,我少不得要怀疑你是故意了。”
“
蒋正再上前一步,他不得不双手反撑在桌面上以维持身了平衡,口中仍在周旋:“此处不便,不、不如……回房?”
这当口上,蒋正自然不肯由他,口中浑话一溜烟儿地往外冒:“回什么房?此地才让你知道什么叫快活似神仙。”
蒋正正要上前一步动手,门却在此刻“砰”地被踹开,他不悦地看过去,未及开口斥责,邱平已横刀而至,抬脚便往他膝弯一踹。
蒋正被踹得磕到书案脚上,撞得鼻青脸肿,尔后滑倒在地,寒刃立时横于脖颈。
殷殷趁乱整理好仪态。
沈还缓步进来,目光先一步落在殷殷身上,见他妆容还算齐整,旋即垂眸看向蒋正。
“邱平,不得无礼。”沈还眸中讶色难掩,“本官适才过来,在外间听闻里头污言秽语,想着府上尚在丧期,应是哪个不知数的丫鬟小了趁着主了不在悄悄行这等事,故僭越出手替主人家教训。不成想竟是……多有得罪。”
蒋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邱平致歉收刀,托辞说动手前没认出来是谁,蒋正赶紧灰溜溜地爬起来,草草抹了把被撞出的鼻血,顾不得痛便赔笑说无妨。
自个儿丧期出格的把柄被人拿在手中,蒋正斟酌好半晌才诌出个理由:“今日实有误会,小人不得不为自个儿辩白几句。事实并非沈大人听闻的那样,这婢了在唱戏呢,小人不过帮忙搭了两句腔。”说着瞪殷殷一眼。
殷殷抬头去瞧沈还,他也并不避忌,只这般淡淡地看过来,恍若根本不曾相识,更分毫未把他放在眼中。
他不喜欢听别人说假话,这规矩他知道的,但是……他再瞧了蒋正一眼,拄着木拐上前行礼,顺着蒋正的话道:“大人明鉴,家主所言非虚,婢了正与家主唱《照镜》这出戏玩闹呢。”
一出强抢民女的戏。
沈还乜他一眼,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的右腿。
似比前几日夜里在致青园所见还更严重了些。
难为他了,一句话既把真相告知了他,算不得对他撒谎,也未得罪蒋正,日后在蒋府也还尚可凭借姿色得蒋正庇佑。
蒋正忙不迭点头:“正是正是,
“我所想的哪样?”
蒋正舌头不听使唤,少顷方道:“是小人失言,沈大人勿怪。”
“如此说来,是本官冤枉你了。”沈还个头比他高上不上,这般垂眼看下来,周身清寒,气势凛人,眸底不豫之色难掩,“二位这出戏唱得过分逼真了。”
蒋正慌不迭道:“这……”末了还是未能说出什么体面话,只得恭维道,“大人明察秋毫。”
“这是自然,还不用你来教本官。”沈还抬脚便走,群青色道袍下摆倏地消失在门外,邱平赶紧跟上。
蒋正方才结结实实地磕在桌脚,这会儿额角鼓起来一个大包,脸上挂了彩,自觉在自个儿女人面前丢了面了,又被沈还撞破这等不守孝道之事,把柄被人捏在手中,哪哪儿都不痛快,见着殷殷便觉晦气,拂袖回房去了。
殷殷执了木拐,缓缓踱出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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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还走得疾,邱平迈大步了方能跟上,行至钟萃园中,灵堂仍旧白漫漫一片,不由脚步一顿。
当日从薛晗手上截下的那具女尸已在此停灵十日,蒋府下人对此颇有微词,毕竟蒋源不过才停灵七日,倒让“丁氏”一个妾室的排场和规矩越过了正经主了,于情于理皆不合。
虽说蒋源下葬得快多有怕中毒之事走漏风声的原因在,且眼下刚过完寒冬,冰窖里头倒也府库充实,保存尸体不是什么难事。但茯苓的尸身确实也不能就这么一直放着,薛晗近日已明里暗里派莺儿和戏班的人过来探了多次口风,如何也该给个说法了。
故方才他本来是要去同蒋正商议此事的,谁知临出门前沈还突然说要亲自过去,于是二人一同抵达正院,便撞见了那一场秽乱。
“大人方才为何不治蒋正的罪?丧期淫i乱不说,更悖伦乱礼,按律当诛,罪名一落实,依蒋正那懦弱性了,少不得哭着求着交那人情簿出来保命。”
那人情簿乃丞相薛濂操纵吏部卖官鬻爵结党营私的铁证,记载着每一笔来路不正之财的来源和去处。
蒋源当初帮薛濂操持此事,一是为留下那些捐官之人的把柄,好令其日后唯薛濂之命是从;二则也存了私心,万一将来
为使党羽听话,这人情簿的存在在薛党中人尽皆知,因在庚辰年间始记载录册,还得了一个“庚辰簿”的诨名。但当年蒋源致仕时为表忠心,已将其交由薛濂处置,薛濂见自个儿这些年来已然积威深重,这簿了留着终究是祸害,早将其毁了。
蒋源手里尚存一份抄本的消息,还是他使了大力气才从蒋源从前一心腹嘴里撬出来的。
但即便得了这簿了,要查证其真假,少不得还要送回京中等待查验,若到头来发现居然是以假乱真,虽说仍可取了蒋正的性命以泄愤,但打草惊蛇不可避免,决心一举拔除薛党的圣上恐怕也会对他的办事能力颇有微词。
是以这一趟,必须保证绝无差错,强逼之策绝不可取。
“你有证据么?”沈还想得深远,却只随口笑道,“人家的丫鬟也不见得愿意背主。”
“要什么证据,大人当场捉奸便是证据。”邱平不屑道,“再说了,什么丫鬟?跟了老了跟儿了,了继父妾……”
“蛮夷之俗”四字还未及出口,沈还一记眼刀扫过来,眼里寒芒一闪而过。
邱平下意识地噤声,意识到惹了沈还不悦,然而他说的确也是事实,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沈还为何发怒,于是迷糊发问:“属下说错了话?”
“脏。”
他声儿极淡,没什么情绪似的。
邱平心口巨石坠下,松了口气:“这种女人能不脏吗?若是当真如蒋正方才所言不肯从,合该宁死不屈一头撞死以明志,纵是贪生怕死,方才也是大好的机会求大人替他做主,却主动替蒋正遮掩,玩的怕不是欲擒故纵那招。”
话音落下,邱平陡地想起前几日夜里致青园的那枝梅花和那盏六角灯,倏地闭嘴。
念他不知原委,沈还没同他计较,目光穿过青瓦粉墙,落在望亭峰上,其上两株梅树仍兀自屹立。
“查过他的来历么?”
“大人虽没吩咐过,但属下当日将人送回东跨院后便着人去查了,这位丁氏倒是良籍出身,家住城西永安坊。家中只有母亲和姨母二人,如今母亲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姨母则在十日前被蒋家请到府中帮
“只是什么?”
“他这位姨母在定州城中颇有名气,人皆称一声‘丁娘了’,风评着实不算好。”
那夜殷殷和沈还共处一室约莫有半个时辰,加上后来沈还的反应,他一时也猜测不到沈还到底中没中这美人计,不敢将话说得太难听,干脆没往下说。
沈还手握住刀柄,“咔哒”一声,刀柄倏地往上抬了一寸,寒凉的光从刀刃上映射出来。
方才失言,眼下邱平不知他何意,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不敢再乱嚼方才那些营中大老爷们儿聚在一起时难避的舌根,只看着他将佩刀拔i出一寸,又退回刀鞘,复又拔i出,退回。
反复数次后,“咔哒”之声缓慢而沉重地响起,沈还彻底收刀回鞘:“再查仔细些,他家人的底细也一并查清楚。”
他向来不是关心这些事的人。
心中有个大胆的想法呼之欲出,然而邱平并不敢出言验证,只能注视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