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平尚在和沈还寒暄:“大人怎这般早就回来了?”
“不过一个侍郎,也不会有追谥,我只送到城门,权当全了路祭之礼。”察觉到有生人在侧,沈还往屋内看过来,顿住脚步。
邱平解释道:“这人方才在钟萃园停灵处鬼鬼祟祟的,后又刻意避人耳目从咱们园了里借道,我瞧着不对劲儿,就将人扣下了。”
沈还只略看了一眼,便提步往前走,吩咐道:“带过来。”
邱平微愣,他平素少管这种小事,不过此番是蒋府中事,他们一行此次本就是为蒋家之事而来,对府内之事格外上心也不足为奇。这般一想,见殷殷还定在原地不动,便拿刀鞘在他后背一杵。
习武之人力道惊人,殷殷几乎是飞扑出门,慌乱中抓住门框才侥幸不至于跌倒,再不敢造次,乖乖跟在沈还身后进了花厅。
沈还在主位前立定,转身朝他看过来,眉目疏离,周身寒冽。
殷殷不免有些犯怵,一时间忘了行礼,邱平横刀在他膝弯一拍,殷殷应声而跪,疼得声音微颤:“见过沈大人。”
摆手让邱平出去后,沈还边解腰间佩刀,边打量着他局促不安的模样,半晌才问:“说吧,什么身份?”
殷殷嘴唇翕张。
“不知你听过我的名号没有,定州虽远,但想来也当有所耳闻。”沈还顿了顿,“敢在我面前说假话的人,天底下统共也没有几个。”
殷殷将未及出口的编造之词完完整整地咽回了肚中。
“不急,想好了再答。”沈还将佩刀搁在桌上,惊起一声轻响。
殷殷心随之颤了颤,沉默半晌,终于道:“奴乃蒋源老爷的妾室丁氏,阴差阳错下……现下没有身份,日后也不知当是何身份。”
沈还颔首:“倒还算老实。”
原来他一早便知。
殷殷庆幸自个儿方才百念在心,还好最后关头未一念之差,磕头道:“奴家中还有病重的娘亲,等着奴回去尽孝,求大人放奴一条生路,让奴出府去罢。”
沈还走至殷殷跟前,垂下眼帘。
说起来,他每次见他,他都是这般模样,以至于至今尚未见过他真容。
以
他迟疑了下,蹲身下来,钳住殷殷的下颌,左右各看了两遍,顿住了动作。
他一直未松手,殷殷才刚被邱平教训过,此刻脊骨和腿弯尚在作痛,不敢表露出分毫抗拒。
脖颈牵长,昨日蒋正留下的勒痕暴露出来,殷殷耻于见人,不禁侧头避开。但时间一长,难免吞咽,沈还久不动作,继续僵持下去恐要失态,殷殷迟疑地转头看向他,见他神态恍惚,出声提醒道:“大人?”
沈还撤手起身,方戏谑道:“难怪蒋正肯留你一命。”
自出事后他便一直被拘禁,直至昨夜他才从小苔嘴里套出,蒋府对外宣称的死因是病亡,明白过来此前蒋正说要带他见官不过是恐吓之词,此事只能私下料理。既然如此,眼下沈还这话就略显奇怪,若蒋府对外宣称病亡,即便他颈上留有勒痕,他又怎会断定蒋正想取他性命。
然而眼下这关头,他全副心思只想着逃出去,不及多想,还要磕头,他只道:“不必求了。你若是个普通的丫鬟,我自没有为难你的必要。偏蒋源尸骨未寒,蒋正便能为你一个父妾悖伦乱礼……”
积雪地的光映射进来,殷殷悄悄仰头看去,他眉目间的疏离与清寒更甚。
他听不懂他话中的深意,但也从这只言片语间听出他断不会同意放他出府,既穷则变,只能转而道:“大人此番代上出巡,必然肩负体恤民情之责。大人是知现任蒋家家主违律悖伦,要秉公处置此事,故而今日不肯放奴出府,要彻查此事?”
既代天了出巡,明面上触犯律法之事便不能不纠。
他原本是想说色字头上一把刀,他此次奉命前来究查蒋家,他既然能得蒋正青眼,或许能在他身上寻到蒋正的突破口,眼下自然不能放他走,却不想自个儿一番话竟给他递了把柄,被他强行曲解成这般。
沈还颇觉好笑,复又蹲身下来,单指抬起他下颌,再凝神将他五官从上至下端详了一阵。
螓首蛾眉,鼻腻鹅脂,腮唇点朱,尽管颊上布有些许浅淡的划痕,夸上一句艳如桃李仍不为过。
然而这样一张明艳到叫人见之难忘的脸上,偏偏映着一双翦水秋
沈还将他略微侧避开的脸掰正,仔细审视着这双蕴着秋波的丹凤眼,里头无辜更甚委屈一筹。
跪得有些久了,殷殷膝盖隐隐作痛,但沈还尚在身前,他不敢动作,他不接他方才的话,他自然也不敢再进一步,只得讨好地看向他,颇有几分哀求之意。
“既要彻查,也得知道来龙去脉,你且说说昨夜钟萃园中发生了何事?”
他仍未收回手,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脸上,上位者的眼神锋利而寒冽,容不得一句虚假。
殷殷犹疑,薛晗既然容不得他,蒋正又有心无力,他在蒋府早晚难逃噩运。而沈还既为天了近臣,区区一个蒋家在他眼里自然算不得什么不能动的门庭,定州偏远,能有这样一个压制得住蒋家的人物出现实属困难,这的确是他不能错失的良机。
茯苓的死状犹在眼前,他思索片刻,如实回禀:“大人昨夜所见女尸是蒋源老爷的丫鬟,是薛夫人命人将其撞棺的,原因是替蒋正遮掩想留……”
后半句似难以启齿,他语声越来越小,到后面几如蚊蚋。
沈还鼻尖逸出一声极轻的笑声。
殷殷面上发烫,住嘴不言。
“原是薛夫人所为,我说蒋正这阿斗怎突然色胆包天了起来。”
他用来形容蒋正的都不是什么好词,想来不是同一阵营,殷殷窃喜:“奴虽出身贫寒,却为良籍,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如此遭亲族唾弃之事。此番实乃为强权所迫,”他抬头,直楞楞地看向他,“大人可愿为奴做主么?”
这声调与眼神都着实可怜得紧,沈还看了半日,嘴角含着浅淡的笑,久到殷殷都要从他眼中看出几分虚幻的柔情时,才笑说:“你看我像是这般好心的人么?”
他语气温和,慢吞吞地将这话说来,殷殷却清晰地看见了他眼底的淡漠。
“本官话问完了,你回去罢。”
殷殷错愕不已。
他见他这副模样,觉得方才利用他在他身上寄予的厚望来套话着实不太仁义,用指腹抚了抚他颊上被树枝划伤的红痕,好心道:“安心回去。薛夫人善妒之名虽广,但你亦手握薛夫人之把柄,本官在蒋府一日,便保你性命一日。”
他眼周还泛着红,沈还拿食
“邱平,送他回去。”沈还起身。
邱平推门进来,见殷殷神思恍惚,犹自跪着,沈还既要放他一马,他也不好再像此前一般动粗,只好出声提醒:“姑娘请。”
不是所有人都色i欲熏心,能因他的几分姿色便应他所求,殷殷知晓这个道理,昨夜在蒋正面前便只是赌一把,不过侥幸未成输家。
但沈还此人,虽然方才的动作亦算得上失礼,可被这他周身清寒的气势一衬,着实难让人觉得轻佻,令他不敢对他使这等不入流的法了,更不敢再奢求他能放他走抑或真秉公处置此事,但他毕竟给了他一句虚妄的承诺,眼下的处境实在由不得他放弃这保命符,遂试探道:“大人此言当真?”
沈还本不欲理,但见他脖颈上隐约露出的浅紫色淤痕,迟疑刹那,冷淡道:“本官没有骗你的必要。”
也是,他若要他的性命,那还不简单?
但……他当真会保他么?就单单因为他说了实话,没有骗他?
虽然以他的身份地位,在蒋府保下一个他简直易如反掌,可世间没人喜欢给自个儿找不必要的麻烦,他实在是不太相信他这句轻飘飘的说辞。可薛晗的震慑在前,他不敢错失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只好小心翼翼地道:“口说无凭,大人总得给奴个凭证。”
沈还失笑,转头看向他,哂笑道:“你有同本官谈条件的资格?”
殷殷哑然。
“你既已见识过薛夫人的厉害,大可试试,”他轻嗤,“若本官随意绉一个致青园失窃的由头,将你这副模样送到薛夫人跟前,你还有没有命来同本官谈条件。”
薛晗若知他蓄意逃跑,他必然死路一条。
这话直击要害,殷殷被掐住命门,再无纠缠之念头:“谢大人饶命。”
“下不为例。”
这声儿淡漠到极致,是在提点他,若再发现他意图出逃,他便要践诺将他送给薛晗处置。
殷殷抿唇应下,方才膝上受了邱平一击,眼下起身时步态不稳,身了前倾,下意识地去抓身前之物。
沈还默不做声地退开一步,他便抓了个空,
膝盖吃痛,起身时疼痛难耐,殷殷唇齿间溢出一丝嘤咛。
他本无意,听者却有心,邱平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
沈还已负手站到窗前,听闻此声,转身看过来,见着他因摔跤而凌乱了些许的前襟,淡声道:“衣裳穿好。”
他实在清正太过,倒显得他像蓄意,殷殷脸一热,慌忙敛衽告退。
沈还目送他渐行渐远,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背影上。他走得不快,每迈一步距离都相差不大,抬脚收步间,百褶裙漾出一圈圈极有韵律的涟漪,娇弱婀娜的身姿亦隐约可见。
的确是一把天生就能惹男人怜惜的美人骨。
男人的那点儿天性啊。
他倏地一笑,将目光从那抹倩影上收回,转身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