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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芳看到赵毓手边有一本书,就问,“赵老爷看的什么书?”

赵毓把书本递给她,“方才在路上买的,玉芳姑娘您见多识广,帮我看看,这书中写的可是真事?”

“我识字不多,一般的圣经贤传看不懂,不过这话本还是可以翻翻的。”玉芳接过书本,翻开,看了看书页写的故事,忽然拿着手绢捂住嘴,笑了,“昆仑教王殷大力?”

赵毓赶忙问,“姑娘可知,世上真有此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玉芳则说,“如今太平盛世,以武犯禁这种事,想必做的人也不多,毕竟,朝廷科举选士,这个士,有读书人,也有习武之人。只要中了武举,得了差事,就是正经的朝廷武官,有俸禄,有官爵,可以奉养老人,也可以恩荫子孙,比话本中这些游侠们整日劫富济贫,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要好太多了。赵老爷是做大事的人,应该不常看这些话本,所以不太懂。书中写的东西都是虚的,如果不这么写,书就卖不动了。不过,这本《持剑一笑万山癫》写的也不好。”

赵毓不明白,“怎么不好?”

“太说教。”玉芳又翻了几页,“赵老爷您看,一个殷教王说服少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章节就写了五六页,拖沓又无聊。虽然说劝人弃恶向善是好事,但是一味的说教,就如同把白饭放馊了再喂人硬吃下去,实在不好。如果赵老爷想要看话本,我知道几本写的好,在坊间流传也广的,我给您列个书单。”

“有劳,有劳。”赵毓道谢,又问,“写的好的话本,大抵是怎样的?”

“分谁看。”玉芳答,“毕竟人不一样,喜欢的故事也不一样。”

赵毓,“这个我猜得到,话本故事要写的好,应该是分两种:一种给男人看的,一种给女人看的。”

“大郑的教化,女子无才便是德。”玉芳一笑,“女子识字的不多,手中有闲钱的更少,不要说买话本解闷,就是买一些胭脂水粉,都是女为悦己者容,还要被人说浪费,不会勤俭持家,是妇德有亏。如果话本的故事专为女子而写,写书的和卖书的都要喝西北风。”

随后,她合上书,还给赵毓,才说,“看书的分两种人:不甚得志的书生与不识字的百姓。”

赵毓,“哦,……”

玉芳,“俗话说,寒不择衣,贫不择妻。一般百姓早明白这个理儿,知道手中家底薄,找老婆只要有个女人肯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就好。他们对于这些风月之事没有太多的妄念,喜欢的故事大多就是路见不平一声吼,游侠劫富济贫,又或者是盖世大英雄保家卫国这样的传奇故事。”

“而认识字的书生却不同,他们喜欢的故事也分两种。”

“一种是风月传奇。故事大约就是书生入京赶考,因为穷困潦倒而夜宿兰若寺,遇到女鬼母狐狸精或者画轴中人成了仙子,又或者是归隐的宰相王公家的千金小姐。这些女子不是庸脂俗粉,可以透过那些书生猥琐单薄,又或者是蠢笨如猪的皮囊,笃定他们都是状元之才,日后必会显达,所以甘愿自荐侍奉枕席,服侍左右。等到书生金榜题名之后,这些女子便会功成身退,让书生再嫁望族豪门。”

“而另外一种,则是仕途传奇。每个读书识字的人,不想别的,都认为自己是国士无双,肚子中有经天纬地的大才,只要入朝为官,一定就是忠臣良相,值得君王三顾茅庐。”

说道这里,玉芳又是一笑,“我一个女人,不喜欢什么忠臣良相辅佐明君圣主的大格局的故事,喜欢看的都是游侠劫富济贫,打抱不平的传奇。不过,书生们喜欢的风月传奇当中,有些正经写的不错。比如落叶笑笑子的《狐女》,讲的就是一个公狐狸精,为了报恩人被始乱终弃的仇变身成为一个母狐狸精,勾引仇人老爷抛妻弃子,整日就想着颠鸾倒凤,在朱熹老爷的牌位前面私藏了春|宫图,而被皇帝老爷子千刀万剐的故事。”

赵毓则说,“我大约明白了。书生认得字,却没有祖传的土地,考不上功名,无法成为在朝为公卿,在外为封疆,在野为砥砺气节、治理乡间的士人,再加上心高气傲,想的自然都是这些没影儿的事。只是,……”

他话音未落,文湛忽然插|了一句,“皇帝的年岁也是有老有少,为什么大家一开口就是他老人家,再一说话,又是他老爷子?”

玉芳笑着说,“呦,公子久居深宅大院,府中家教严,想必没看过话本,也听不了多少戏,自然不知道这些。所有故事传说当中,皇帝一定是老爷子,这样才能显示德高望重,开口说话就是一言九鼎,随便就能以德服人。”

文湛,“……”

赵毓连忙岔开话题,“姑娘和您那位老相好这次来岐山,有什么难事吗?需要我帮忙吗?”

玉芳叹口气,“事情不好做,但是,也并不需要打扰赵老爷。”

赵毓,“怎么?”

玉芳说,“我的那个老斗姓水,是个做米面油生意的商人,原配太太生了一儿一女就死了,如今他那个儿子也娶了媳妇,两口子都在家里的铺子帮忙,日子过的平顺。就是这个女儿,长的如花似玉,可是这命,……,哎,……”

此时伙计把饭菜都端了上来。

玉芳伺候人习惯了,一见伙计放好碗筷就开始布菜,赵毓把东西从她手中拿了过去,“您是客,这些事怎么能让您做?我来,我来。”

玉芳看着赵毓忙活,他那个小白脸也帮着打下手。

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习惯。

毕竟赵毓身份尊贵,就算自己做生意都做不到人家身上去。这位元承行的主人平日喝花酒找的女娘都是北城书寓那些先生们,倒茶一盏也要三两银子。她与平日陪赵毓酒的先生们的身份差异有如云泥,更不要说自己同赵毓相比了。

结果,玉芳发现,面对赵毓的款待,自己竟然没有一丝半点的不自在。

此时的她,就像还是北村那个农家丫头,拥有着没卖彩礼、待价而沽时候的矜贵,到邻家做客,被主人家热情款待的理所应当。

玉芳不是未经世事的黄毛丫头,她久历风雪,知道此时的融洽相处不是她为人贵重,而是赵毓此人做人做事极为漂亮!

饭菜吃了几口,玉芳说,“老水家的姑娘原本嫁给雍京守备府的三姨娘生的小儿子,结果,夫婿想要往上爬,就把老婆卖给了徐绍徐总督家的小儿子。那个三姨娘生的小杂种倒是得了一个好差事,水姑娘脏了身子,夫家不要了,就要赶出门。老水的老家就在直隶,族里知道这件事的底细,族长嫌水姑娘做了伤风败俗的事,无论老水怎么求,死活不让姑娘回娘家,这么,两下子一逼,姑娘上吊了。”

“徐总督家的小儿子出手阔绰,水姑娘伺候他的时候得了不少金银珠宝,算算也得有一千两银子,她死后,也都归了夫家。那个三姨娘生的小杂种毕竟占了礼法的理,他是水姑娘的正经夫婿,光明正大的拿了这些,还要嫌弃老水家教不严。老水为了姑娘过得好,砸锅卖铁置办了二百两银子的嫁妆夫家一丝半点也不退。哎,真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这个小杂种倒交了好运,升官发财死老婆,三样全占了。”

“老水就可怜了,只能求爷爷告奶奶一般才能把姑娘的尸身求回来。水家的祖坟不让埋,他听说岐山这边风水好,地杰人灵,就想着给姑娘在这里买块地,又或者在这里寻个人家结个阴亲,好让姑娘正经下葬,得一些香火供奉,不至于做孤魂野鬼,来世托生个好人家,遇到个好夫婿,不要再像这一世这样的苦命了。”

文湛听着,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也许手劲大了一些,有些响动。玉芳叹口气,反而劝他,“公子别气恼,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文湛,“苦主为什么不去告官?”

“告官?”玉芳,“那也要有冤屈才可。”

文湛,“没有冤屈吗?”

玉芳,“冤屈哪里来?”

“水姑娘吗?那个女娃死的是很惨,可她是失节自尽,与人无尤。”

“老水有冤吗?他现在背着教女无方的罪名,整个水氏都以出了这么一个闺女为耻辱。听说,他们族里有几个女娃的婚事原本都是板上钉钉的事,都是不错的人家,就因为老水家这事,男方都退亲了,这几位姑娘无辜不无辜?要不是老水平时多做善事,族长现在想要把他也扔出去。”

“这事要怪谁?”

“水姑娘的夫婿?那个三姨娘生的小杂种可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也是最大的受益者,他卖了老婆,升了官,发了财,可这些事情都是合乎礼法的。老婆是他的女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由着他作践。”

“徐总督府的那个小儿子?人家徐小公子可没有强抢民女,是这民女的夫婿亲手送上门的。人家为人四海,出手阔绰,给了水姑娘一千多两的黄金珠翠,够在雍京城买两个宅院了,这难道不是一种仁至义尽?”

赵毓给文湛夹几筷子他能入口的吃食,“快吃,这块八宝鸭还挺香的,你尝尝。”吃过饭,玉芳写了个话本的书单给赵毓,又说自己就住前面的“往来客栈”,明天一早,应该就跟随老水去为水姑娘下葬。

她走后,文湛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来了一句,“这个女人不简单。”

赵毓,“她曾经是申府的妾。”

文湛,“申府?哪个申府?”

“大郑还能有几个申府?”赵毓,“自然是申国公宋夷简府邸。”

宋夷简的画像入了凌烟阁名臣塔,这是凤化初年的进士,放榜就得了实缺。他本人累任湖南元化县令,嶷山知府,提刑按察使司。后来因缘际会,他在任上平定湖南“十八寨太子叛乱”而升任湖广总督。随后,宋夷简因镇守南海的战功而被先帝超拔为“大郑一等申国公”。数年前,这位名臣以将近九十岁的高龄去世,内阁定谥号为“文靖”,配享先帝庙庭。

赵毓,“宋夷简当年极宠玉芳,让她夜里侍寝,白天在书房伺候笔墨。这姑娘极聪明,书也是那个时候读出来的。老头子镇南海的时候,身边就有玉芳,据说,当时就连夫人都要看她的眼色行事。要不是她私通三房的孙少爷怀了肚子,老头子也不会恩断情绝把她卖出府邸,给了一个卖烧饼的武大郎做老婆。”

文湛不是醇儒,不会迂腐到笃信“寡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在他看来,森严礼教有可取之处,毕竟有教化万民之功,可是,也有容情,也有例外。

比如,他认为“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勋贵王公以及士大夫家族的女子一定要恪守礼教,以身作则,成为表率。而那些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家的女子,因为活命艰难,则可以容情。至于那些身在贱籍的女子,因为风月之事是人家活命的伎俩,自然不能以礼教苛责。

所以,文湛开口则是,“这位玉芳姑娘如今做生意,为了活命,不能苛责。可她之前毕竟是名臣之妾,侯门公府有规矩,自然要遵守。她不恪守妇道,做出私通有孕这样的事,的确不好。”

赵毓则说,“当年绮罗也这样说过我。”

“每日沉溺于声色犬马当中,绻恋床第,缠绵歌泣于风花雪月,堂堂七尺男儿,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面上傅粉,做扭捏女子状,似乎活这一辈子,把多情、多感、多愁、多病当成人生第一大要务,英雄气短,儿女情多。无怪乎有句老话说:君子福泽,五世而斩!”

“如此看来,我更不好。”

文湛,“你不一样。”

赵毓点头,“嗯,我的确不一样。”随后说,“因为我是男人。而且,我还是先帝亲自下诏册封的一品亲王,自然与普通农家女、普通米商之女有天渊之别。”

文湛点了点头。

“文湛,抛开什么礼教,什么侯门公府,什么名臣,什么贵妾,我们只看玉芳当年的处境。”

“她入申府的时候才十六七岁,而老国公已经快八十了。玉芳尚在妙龄却每晚只能侍寝一老朽,这种苦楚是什么礼教都无法化解的,而她解风情之后的欲|望也是再森严的礼教都压制不住的。”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这是天性,灭不掉。况且,礼教对于男女的约束是不一样的,对男人,宽容至极,而对女人,则动辄则咎。比如水姑娘的事情,外人匆匆听来只觉得这里面有冤屈,可细细一想,却找不到冤屈在哪里,根源就在这里。礼法与世情、与天理,有些时候,并不相容。”

文湛,“方才有些话,我不好出口。先不说礼教,水姑娘这件事,的确有大问题。”

赵毓,“什么?”

文湛,“徐绍的儿子与水家的女婿私相授受,卖官鬻爵,这是重罪。”

赵毓笑了,赶紧给文湛又夹了一条鸡腿,“这种事情,可不是玉芳与我,此等草民应该操心的事情了。”

赵毓想着,既然遇到了玉芳,也知道了这件事,为了那个无辜的水姑娘,他想要去送一份奠仪。于是晚上,他们没有回岐山深宫的皇家行宫,也宿在这个镇子上。

翌日,天不亮,赵毓就起身,吃过早饭与文湛去“往来客栈”寻玉芳,正好堵住将要出门的她。

“老水夜里没回来。”玉芳招呼他们,“事情已经办妥当了,今天就下葬。”

赵毓,“是买了墓地,还是,……”

玉芳带他们向前走,边走边说,“老水给姑娘结了一门阴亲,夫婿是个年轻的后生,还没有说亲,读书虽然不成可家里有田有地,是清白人家。一日出门,因为口渴却没有带水囊,喝了一条河的生水得了伤寒,就这么去了。老水挺中意的,那一家听说这边是个年轻的媳妇,也甚是满意。这边的风俗也一样,人这一辈子,要是生前死后没有成家,就算入了祖坟也是孤魂野鬼。那后生的父母为了给儿子配阴亲,问遍了十里八乡,除了一些早已经化成枯骨的老尸,就是惨遭横祸,死无全尸的,看着就有大凶之兆,实在不敢放在他们儿子棺材中,一同下葬。”

文湛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民俗,不便插话,赵毓则回应,“这是好事。呃,……,算是吧。”

“好事。”玉芳,“到了。”

距离“往来客栈”不远,有村落。一叠一叠的房子,被笼罩在清晨的水汽烟雾中,竟然有些文人水墨的诗意。

一个院落,不小,像是办喜事,摆满了红色。这里就是水姑娘死后再嫁的那户人家。这结阴亲与凡间活人成婚,大抵一样,“六礼”不废,一曰纳采,二曰向名,三曰纳吉,四曰纳征,五曰请期,六曰亲迎。只是,过程简化了许多,并且,院子正中停着两口蒙上红布的棺材,让这喜气洋洋当中平添了几分诡异。

老水也在,他是个平整精瘦的中年男人,乍看上去,似乎也是喜上眉梢的,仔细再一看,眼角带着苦相。也对,这一场悲喜剧,让人摧心肝。赵毓送了奠仪,又加了一份喜钱,就被请到里面喝茶。水家没人过来,可男方家中亲朋好友来了不少,女人都在干活,收拾青菜豆腐,准备“喜宴”,而男人们都在一起喝茶抽旱烟,随便聊着天。

赵毓与文湛一进后院,就瞧见一个人,五六十岁的年纪,坐在院子中的木垛上,拿着一个簸箩,正在拣枣和莲子。他身上是深褐色的长衫,看着像个高门大户的账房先生,可是衣服的料子却是极好的,都是湖州那边缎子,这一身,怎么算起来都是小户人家一年的菜钱。

“呦。”赵毓慢慢踱过去,声调有些阴阳怪气的,“徐大管家,哪阵阴风把你从徐总督府邸吹过来的?”

“赵将军。”那人见避无可避,连忙站起来,“多年未见,您老人家好呀!我看您身子骨挺硬朗的,怎么,您到岐山来溜溜马?我听说您现在生意做的大,想必又得了不少好马,当年在西边,您爱马如痴,可是出了名的。”

这个人,就是徐绍府邸的大总管,徐造化。

赵毓,“我倒不遛马,我来岐山为了赶集,买些荞麦面,这里的东西比雍京城便宜,还更好,只是没想到碰到玉芳,就知道了水姑娘的事,过来送个份子钱。徐大总管,您到这里是做什么?怎么,你们家小爷逼死人家姑娘,现在把你发过来,是要仔细瞧瞧人家到底死没死,顺便再帮忙压一下棺材板?”

“这事儿一会儿我跟您慢慢解释。”徐造化眼睛却一直看着文湛,他知道赵毓与元承行的事,也知道自己府邸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小爷与赵毓前一阵子差点结了恩怨,可是,他同样知道赵毓身边带着一个小白脸,满雍京城乱晃,却无人知道根底,今天第一次见,他得问问,“赵将军,这是哪家的王孙公子,看着眼生。”

赵毓,“不告诉你,怕说出来,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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