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山脉横亘整个中周大陆,贯穿广袤无垠的沃土。几座主峰之间相隔百里千里万余里,不尽相同。
吴虞御法器,自禁峰宴乐赶往主峰无咎,费了不少功夫。
本就日薄西山,眼下更是夕阳晚照,余晖绵延不绝。云海浩荡,烟雾溟濛,放眼望去,皆被残霞点染,晕成醉人的秋叶红。
美不胜收。
林清言却无暇欣赏,经过张景年一事,他不再没心没肺,相反忧心忡忡。
当不再贷款自己未来有多卓绝,认清自己现在人微言轻这一事实后,他的心气虽在,但到底懂得了“收敛”二字,不再如之前那般放肆。
他有太多太多的疑惑和顾虑,其中有两件事摆在眼前,亟待解决。
第一,乘忱要前往穷凶崖,给张景年送饭一百年。
这件事令他忧心不已,只一想到,心头便有块巨石压着一般,难以喘息。
第二,许是要去见自己未来的师尊,就是阿江常见的白发清冷款那位。
这令他心中深感不安,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啮,难受得无以复加。
之前散开的长发随风飞舞,他也无心收拢,任其凌乱打结。
越临近无咎峰,他越感到无由来的慌张,开始思索如何面对灵剑真人,可脑海逐渐变成空白,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办法,只余下手足无措而已。
他扯住吴虞的衣袖,下意识吞咽口水,问:“灵剑真人是怎样一个人?”
“他?”吴虞不假思索,“这个人就是死冰块,说起来其实挺没劲的。接下来的话,你听听就得了,我全是实话实说,别以为我在挑拨离间,破坏你对他的印象。”
林清言怔了一下,点头:“不会,你说,我很好奇……很想……想要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无法参透那个人。
忍不住想要从别人口中,得知更多。
更多,更多……
乃至于一切。
吴虞叹了一口气,敛容正色,道:“他对人好与不好,全凭心情。其实你和他认识多久,无论是初见,还是相识百年、千年、万年,他都只当你是陌生人。”
接下来的话,颇有些无可奈何,以及纵容。
“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因为他修的是无情道。在他眼里,你是人、是妖、是魔、是鬼……无论是什么,就算是块石头,都是一样的。”
“都说齐万物,一生死,他到了这境界,当真是做得透彻,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吴虞自嘲一笑,接着道:“你心里若拿他当成一回事儿,其实也无妨,因为对他好与坏,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与他无关。”
“你自己知道就成,他是全不在意的……不用指望他在意,或者干脆点说,不能指望他在意,也不敢……”
他那修长、凝脂般的玉手,已握成拳,可他自己却还未发觉。
自嘲的笑变得温和起来。
他生得雌雄莫辩,这样一笑,便有无限温柔的神色,说不出的风流动人。
吴虞笑道:“反正你念着他就好,只要无所求,那念着他,就不会有怨怼,惟有熨帖而已。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甚是……思念……”
林清言心中一痛,针扎般的酸楚,密密麻麻地涌上心尖,于是无言以对。
一半的他认同吴虞所言,没错,灵剑真人的确如此。
另一半的他声嘶力竭地反驳,不,灵剑真人绝非如此。
说来奇怪,他也没真见过灵剑真人,可对这未来的师尊已有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且这印象不知从何而来,若说是源自《万人迷他不想当团宠》这本小说,那也不尽然。
镌刻在心底的畏惧、期盼、内疚、憎恨、不满,甚至于一点隐秘的欢喜……而这些,并不源自小说。
夕阳西下,很快,火烧云逐渐褪色,从火红变为暖金。
不知不觉,已离开宴乐峰很远。
前方的灵峰高耸入云,即便他们身处云端,仍望不见山巅,只见得前方一道悬瀑,流水飞泻而下,闻得隆隆水声。
“这就是主峰无咎,这是灵瀑,瀑布后面有一方水月洞天……”吴虞面露怀念。
林清言心不在焉地点头,其实根本不用吴虞介绍,他对这个地方熟得不能再熟。
山巅是剑场,山阴有棋枰,打坐歇息
在石栈,山下是温泉。
这一切像是刻在他骨子里一般。
永远无法忘记。
“他这个人,真的很麻烦。”吴虞笑着嗔怪,飞到悬瀑旁。
八卦盘甫一靠近,似是由九天垂落的瀑布顿时朝两旁散开,隔出一条通道。
这条通道直干云霄,抬头笔直向上望去,只见山岚氤氲,云层重重叠叠,将通道遮蔽。
这是通往无咎峰山巅的路,这是……
——天梯。
“无咎峰和其他主峰不同,”吴虞解释道,“这里的护山阵法尤为严苛,非一般弟子能近。就连我,也无法乘坐法器见他,只能经由悬瀑,踏上天梯,一步步走上山巅。”
说话间,他把林清言甩到背上,自己开始攀爬。
林清言抱紧吴虞的脖颈,生怕一个不小心掉下去,那可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吴虞每攀爬一道石阶,林清言心中便愈发纠结。
太熟悉,攀爬天梯就像是本能,但此刻他无法自己行动,只能趴在别人身上,任由别人带他去见师尊。
越来越冷。
天梯两旁是不断滚落、隆隆作响的流水,水花迸溅,水屑打在他身上,直到他浑身湿透。
吴虞行得飞快,没多久,已经进入缥缈的云层中。
他抱怨道:“每次都这样,没有一次愿意给我例外,亏得我还是同他一起诞生的老熟人……他还偏不愿意来见我,只能我上赶着来见他。所以我真不情愿来见他,上一次见面,都忘了是多少年前。”
林清言听到这些抱怨,心中了如明镜。
吴虞虽之前开口说,只要不求回报,心里默默念着灵剑真人,便没有怨怼,只剩下熨帖。
这分明就是一句宽慰自己的假话。
不到半刻钟,便不攻自破。
林清言因心事重重,一反常态,不仅没有贫嘴,就连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乖巧地听着吴虞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转暗,最后一抹晚照也消散在天际,月牙升起。
直至星光璀璨,月牙高悬,吴虞才握住一根青紫色的藤蔓。
“终于到了。”吴虞长出一口气,虽然这点路程对他
而言,不过小事一桩,可心里到底觉得难受。
藤蔓向上收束,很快将他们二人带到山巅。
抵达剑场,吴虞蹲下,示意林清言从他背上下来。
林清言心跳得极快,猛然落地,好险才稳住身形,不至于当场腿软,行磕头大礼。
“走。”吴虞拍了拍林清言的脑袋,朝远处的一株巨大的木棉树走去。
木棉怒放,血红硕大的花瓣迎风簌簌而落,满地堆积。
树干倾倒,整株树木高不见顶。几处枝干斜逸,几乎快要触碰到坚硬的岩石,可却始终没有。
倾泻的树干上,是蜿蜒的阶梯。
林清言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傻子一样被吴虞牵着走上木棉。
走到主干尽头,是数不清的旁支,每一条分叉的路口,都不止十丈粗细,可想而知,这株木棉是何等庞然大物。
“往这走。”吴虞朝着左边而去。
“等一下。”林清言沙哑道,指了指右边最小的那条幽径,“我觉得他可能在这里,我们……还是往这里走……”
此刻,不知是否近乡情更怯,他说话声音微微发颤,指路的手也不住抖动。
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辛。
吴虞奇怪地瞥了林清言一眼,摇头道:“听我的,他肯定就在这条路前面。”
说完,坚持己见,硬拉着林清言往左边走。
还没迈出两步,就听见一声清冽的叹息,随后右边那条道路上的木棉花亮了起来,仿佛燃烧的火把,指引他们前行。
吴虞脚步一顿,有些落寞,随后收拾好心情,又微笑着朝右边走去。
走了许久,终于在尽头处看到一方木桌。
桌边端坐着一位白发胜雪的男子。
他身着广袖素袍,腰佩一把无鞘玄剑,头发披在身后,用一根黑色发带堪堪系住,头也不回,背对他们,缓缓道:
“你来了。”
吴虞哽住,一时间无法应答,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也缓缓道:“掌门要我来给你送一件东西。”
灵剑真人转过身来,端着白玉盏,面若寒冰。他只轻轻抬眸扫了一眼,便说:“这小东西,给我就是。”
说罢,伸手一招,吴虞怀抱的龙蛋飞出,轻巧地落在他的左手掌心。
灵剑真人淡淡问道:“还有事吗?”
吴虞狡黠一笑,反问:“无事不能来找你?”
“可以。”灵剑真人将龙蛋搁在木桌上,“不妨坐下慢慢聊,我正巧也有话要对你讲。”
吴虞走上前去,坐在灵剑真人对面。
林清言呆立在原地,心中思绪万千,所有念头杂乱无章,一切翻腾的情感都积蓄汇聚,却没有出口。
好的、坏的……
一切的一切都迈入穷途末路,再没有出口。
心瞬间搅成一团。
“你呢?”灵剑真人看向他,“你又为何来此?”
林清言并不回答,没头没脑,脱口而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就这么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