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是天生剑体这件事, 任嫣然早已经知道了。
但是她生有这样特殊的剑骨,却是从来没有人跟她提过。
只不过此刻不用回头,她也知道铁叔说的话多半是真的, 否则她爹不会这么安静。
“那日在明园,铁叔就已经想将这件事情告诉你, 但是主人却不让我说。”
铁奴看着她, 动情地道, “现在主人神魂已经彻底被禁锢在了躯壳中, 再也没有机会听小姐说话, 也没有机会睁眼见小姐一面, 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一个冷淡的声音就在台阶上响起:“听见了吗?师弟。”
任嫣然低头看去,见到是朱雀的身影出现在阶梯上,她一双眼睛不看别人, 只看被束缚在上空的夜迟衣。
她的目光在任嫣然身上扫过,又再复杂地看向夜迟衣, “到现在你还认定这是你的女儿吗?”
听到她的话, 见到她脸上的神色,任嫣然总算明白为何在星辰大殿中相遇的时候,师伯看自己的目光会如此复杂。
她平生最恨负心人,在她眼中看来, 自己大概也是一个欺骗三爹感情的人。
任嫣然:呜呜呜, 我不是啊。
朱雀看着被束缚在锁链下的几人, 刚才他们在牢里一消失,她就猜到是主上把他们转来了这里。
主上不会同任何人分享女儿的所有权,他不会让女儿的任何一个“父亲”留在此界。
她问过夜迟衣这一句,才收回目光, 继续往前走。
走完最后的台阶,她来到鬼王面前,对他行了一礼:“主上。”
鬼王以目光示意她站到自己身后去。
是夜迟衣。
一意识到这一点,任嫣然就感到像是有一把钝刀子落在自己心上。
她的三爹,为了不伤害挚友跟心上人,所以哪怕认定了她是他的女儿,也甘愿以义父之名,在这个位置上默默守护她十几年。
是他,在十万大山之下救了她。
又是他,为了她甘愿卸下九成修为,冒着大道断绝的风险,孤身下幽冥来寻她。
如果说她二爹是炽烈骄阳,一来到她面前就点亮了她整个世界,那她三爹就是温柔月光,是围绕在周围的氧气。
任嫣然脑子里前一刻还想着自己能为爱放手,这一刻却是一点也不想放!
要把她三爹送走,这跟割她肉差不多。
她想着,控制不住地转头看夜迟衣。
大概是没有控制好自己的眼神,其中流露出了太多的不愿,所以她见三爹柔和了目光,轻声安慰自己:“漫漫放心,爹不会离开你。”
任嫣然喉咙一哽。
她看着自己的三爹调转目光,看向鬼王和站在他身后的师姐沧浪。
鬼王就在等着他看过来,等夜迟衣的视线同自己一交汇,他就冷淡地开口道:“你的九成真元还在这里。”
话音落下,众人就见到在他身后凭空出现了一个纸人。
这纸人的面孔上画着简单的五官,一边走一边发出嘻嘻的笑声,手里还捧着一个铜盆。
任嫣然居高临下,见到那铜盆中有着满满的一盆水,在晃动之间氤氲着幽紫的光华。
一感应到这熟悉的气息,她立刻便知道那是三爹在下幽冥之前留下的真元。
鬼王没有动这些真元,而三爹又已经服下了那颗孽龙内丹,恢复了八成修为。
若是再加上眼前这九成……他的实力几乎要翻一番!
任嫣然呼吸一紧,心情激荡起来。
同她一样,任星野跟朱雀的目光亦是凝在这铜盆中。
唯有夜迟衣,他看着自己失去的九成真元,心中没有丝毫欢喜。
如果这些真元收回来,即便没有鬼王相助,他也能够回到原本的境界,甚至一举破境飞升,但他现在不想要离开此界,更不想要离开自己的女儿。
同轩辕夺一样,不管旁人拿出再多的证据,他心中也始终笃定女儿是自己的骨血。
如果她不是他的女儿,他们不会有这般的血脉相连之感,他衣襟上这朵开放了十七年的小花也不会现在还未曾凋落。
当初他师尊没有敌过大道之力,怀着遗憾飞升,夜迟衣不愿重蹈覆辙。
众人听他说道:“不必还给我了,与追寻大道相比,留在自己的女儿身边为她遮风挡雨,做她可靠的守护者,才是我所愿。”
鬼王却摇了摇头,道:“夜谷主不必回答得这么快。”
任嫣然见他说着便一伸手,将站在身后的朱雀拉了过来。
“主上——”
朱雀猝不及防,在青龙寿宴上如此锋利,在和晋尧的喜宴上如此无可阻挡的她在鬼王面前却像是完全没有抵抗之力。
“鬼王!”
在见到自己的师姐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夜迟衣心中就已经有不好的预感。
现在见鬼王把她这般钳制在身前,他在锁链中顿时猛一挣动。
虚空中掀起了锁链碰撞的声音,他沉声道,“有什么事只管朝我来,何需牵连旁人?”
朱雀抬头看向他。
在她身后,鬼王一手搭在她肩上,另一手再次一挥,在他们之间就再次浮现出了一片光影。
任嫣然的目光被这光影所吸引,认出那块灵璧的时候,忍不住脱口而出:“云天宗!”
这一次鬼王放出的光影是在云天宗之外的战场。
尽管那些黑衣人都去了玄天剑派,可是身为八大仙宗之一的云天宗压力也不小。
他们同样将附近的中小门派都收入了大阵之中,正在合力抵抗那些从裂缝中过来的妖魔大军。
大阵之外,是几位谷主同长老正在同那些生着异瞳獠牙锐爪的异族对抗。
夜迟衣的目光落在这片光影上。
他没有飞升天外的理由,但是却有要维护云天宗的职责,如今他深陷无尽渊,不能回到自己宗门去和他们并肩作战,已经是他心中之痛。
鬼王在这个时候放出在阳间的景象,是打算把他们跟漫漫放在天平的两端,由他来选择吗?
不止是夜迟衣,任星野见到这一幕时,心中亦生出了感同身受的怒火跟无力。
鬼王的声音响起,毫无波动地道:“身为一宗之主,想来夜谷主应当不想看自己的门人跟受本门庇护的宗派葬身于妖魔之手。”
任嫣然看着这光影之术,不光无视距离将战场上发生的事情映照得分毫毕现,连其中的声音也一并真实地朝着这里传过来,想着三爹心中当有多痛苦。
“吾辈修士,逆天夺命,占尽天地灵慧。”夜迟衣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画面,沉声道,“灾劫到来之时,为守卫天下苍生而死,也是吾辈的归宿。身为云天宗之主,若云天宗今日覆灭,我自不会一人独活,也不会一人独自逃生。”
他说着,调转目光看向鬼王。
“鬼王给我看这些,难道是说打算将这里的所有人一起送到天外去吗?”
鬼王冷淡摇头:“我可以,但他们不比你们几个,去了天外就只有被人屠戮的份。”
任嫣然听到这话,一时陷入了困惑。
既然不是打算送在云天宗战场上的所有人同她三爹一起离开,那他给他们看这个是要做什么?
就在这时,朱雀发出了一声闷哼:“主上……”
众人朝她看去,只见鬼王放在她肩上的手发出了朦朦清光。
这光芒众人此刻已经无比熟悉,任嫣然没有想到鬼王既没有对三爹动手,也没有解释放出这光影之意,却是直接先对朱雀动了手。
铁奴看着这一幕,心中紧张。
封住主人的那一针是出自朱雀之手,自己没有办法拔出她的封魂针。
若是她有什么不测,那主人便会一辈子困在这躯壳之中,再无脱困之时。
“主上……”朱雀在这一片清光之中回头看鬼王,“为何……”
她能够活下来,能够复仇,能够这样光明正大的回到这些所谓正派面前去,都是因鬼王之力。
任嫣然见到她虽神情痛苦,白色的长发在这片清光之中疯狂地飞舞起来,可是却没有丝毫要反抗的意思。
然后,她身上的气息发生了变化。
夜迟衣眸光一颤,见到沧浪身上的时光仿佛发生了逆转。
她的雪白长发从末端开始尽寸寸转为青丝,身上的气息也从另一端被推了回来,一身真元渐渐逆转成他熟悉的云天正法。
在一身真元被逆转的痛苦之中,朱雀的容颜变了,她眉目之间的疯狂与不似人类的冰冷散去,恢复了从前的温婉素雅。
“这……这不可能!”
任嫣然在震惊中听到铁奴的声音,其中满是不敢置信。
尸家一脉走向疯狂几乎是他们注定的宿命,而从来没有一个人在陷入疯狂之后还能再回来。
可是这一幕的的确确发生了!
清光之中,朱雀痛苦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鬼王的神色却始终不变。
她的神情恢复了平静,飞舞的青丝重新垂落下来,落在她的脸侧。
她身上的疯狂气息已经彻底散去,在众人面前的又是三百年前那个在万魔战场上妙手仁心,挽救过无数生命的沧浪仙子了。
在师姐沧浪的气息产生变化的那一刻,夜迟衣就已经明白了鬼王的意思。
他可以走,甚至可以带着曾经为情所伤,陷入疯狂,与整个世界为敌的师姐沧浪走,飞到天外去云天宗的道坛去,把她交付给师尊,完成自己对师尊的承诺。
鬼王指间的清光未散,对眼底终于浮现出动摇之色的他微微一笑,然后伸出了另一只空着的手!
夜迟衣听见女儿的声音响起:“三爹你看!”
他朝着面前的光影看去,见到云天宗上空的裂缝前出现了一只手,随意一抓就将这道裂缝封住了。
正在跟云天宗交战的妖魔全都朝着这只手望去,却在鬼王眼中光芒闪过之时被冰封,向下坠去,在地上摔成了齑粉。
而那些在与几位谷主跟各宗长老缠斗的异族也被冰封在原地,眼中神光消散。
人间战火,一念止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