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附近的血,是紫黑色的。
说明狼牙有毒!
箬竹两撇秀眉蹙起,按理说狼牙是不该有毒的。
可这毒非但瞬间将鲜血染黑,蔓延得也极快。只一会儿的功夫,伤口周围皮肤已经开始有腐烂之势。
“陛下现在感觉怎么样?”箬竹抬头去问池惟青的感受。
“无碍。”池惟青嘴角扯出个无力的笑,叫他宽心。
箬竹看见他眉峰因疼痛仄起,汗珠从额发渗出布满额头和鼻梁,唇色虽白却还没有染上紫色。
无碍是最好的,说明毒还没有沿血脉扩散到心脏。
但太医是等不得了,池惟青伤在大腿膝盖往上三指处,如果不能趁早逼出毒素,只怕这条腿日后就废了。
箬竹蓦地想起自已昏倒在邀月宫火海中时,池惟青不要命冲进寝殿的紧张神色。好似突然就和方才奋不顾身朝他扑来,为他挡住野狼撕咬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心头一动,也不再顾其他,顺从自已心底冲动,低下头去。
“你?!”池惟青震惊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看着突然俯身将唇贴在他伤口的少女。
箬竹吸出一口毒血吐在地上,嘴唇就染上了紫色。他按住池惟青欲动的大腿,抬眸道:“别动,毒会扩散。”
这毒对池惟青来说是致命的,但箬竹是神仙,人间能见到的寻常毒物,就算毒性再强,也奈何不了他,只需用灵力涤净即可。
箬竹低头吸毒血,复又转头吐污血。来回几次后,见再流出的血呈鲜艳殷红色,才终于松了口气。
毒已经解了,剩下的外伤口等太医即可。
他抬起袖了擦了擦自已嘴角血迹,余光却瞥见池惟青的脸色比奔丧还难看,心里刚落下的石头顿时又提到了嗓了眼,忧心地问:“陛下,还有哪里不适?”
池惟青目色深深,在他莹润却沾了血迹的嘴唇上停驻。
箬竹以为那狼牙又有什么其他问题,把小皇帝弄痴呆了,赶紧抬手在他眼前晃,试探反应。
可当晃了两下,他的手腕就蓦地被池惟青握住,以一股偏执的蛮力向前拉拽。
他蹲太久微微发麻的双腿很难维持平衡,池惟青的力气又
脸颊贴在他胸膛,后腰被手臂圈住。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他听见池惟青一声快过一声的心跳,如雷似鼓,到后来仿佛像接连炸开的簇簇烟花。
“陛下?”箬竹出声询问。
“阿竹……”池惟青低哑的声音隔着胸腔传入耳中,更显沉闷,“别怕,我带你去找太医。”
已经不再用“朕”,而是说“我”了。
箬竹想说他不怕,因为自已压根没用事。但他声音没来得及出口,池惟青突然用单手撑地,同时借着未受伤那一边腿的力气,抱着他就站了起来。
“陛下你做什么?!”箬竹震撼于他的动作。
池惟青的腿虽然毒素已经除净,可伤口那样深,是绝对不能妄动的!
箬竹推了两下他的胸膛,却又不敢太用力,生怕小皇帝脚底不稳摔了。但池惟青虽一条腿负重伤,手臂力气分毫不减,紧紧裹缠在箬竹腰身,不容他离开。
“乖,别动,我带你去找太医。”他同样的话再度重复,补充说,“我带着你走,比太医单边赶过来快些。”
“这不是快些还是慢些的问题啊!”箬竹的急切脱口而出,“那狼牙,那么尖,那么长,咬得那么用力,伤没伤到筋都不好说。陛下你现在就该好好坐着别动,等着太医来治伤。”
池惟青充耳不闻,依旧朝马匹踱步着的地方缓慢行去。
“陛下!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快停下来歇着!”箬竹语气越发强烈,“你要是再走下去,这腿可能就要废了!”
他觉得自已把教训不遵医嘱顽劣病人的老大夫,和拼死向固执帝王谏言的老忠臣,还有为孩童操碎心的老母亲形象都演了个遍。可池惟青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明明脸色因疼痛越发难看,眉宇却添上了不容置喙的坚定。
箬竹有些无奈,池惟青今天怎就这么轴,做什么事都死脑筋,难不成是进入了男人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不论旁人怎么劝说,怎么讲道理,偏要一意孤行?
他眼睛看见池惟青身后,他们走过多少路,殷红鲜血就延了多少路,将灰褐色土壤增染更深的颜色,心里分外不是滋味。
这人也是在担心
眼眶没由来就红了,湿了。
池惟青注意到他眸中腾起水雾,将他抱上了马匹,用拇指轻轻擦过眼睑,重伤后发出的嗓音难掩虚弱:“阿竹别哭,我没事,你也不会有事。”
音落,利用没受伤的腿,跨坐在他身后,手搂住他腰身,换了个姿势,仍旧把箬竹抱在怀里。
箬竹在池惟青上马的瞬间,听见一声他从紧闭唇间溢出的闷哼。
都不用回头看他此时神情,他就想象的出,池惟青有多痛,眉头皱得有多紧。可他忍得很好,藏得很深,半点也不愿让他看出来。
马匹飞速奔跑起来,他听见池惟青在后头问:“刚刚……为什么要冒险救我?很危险。”
箬竹满心担忧着池惟青的伤,对这个问题想也没想,直接顺口道:“这有什么的,陛下因救我而伤,依理我当然也得救陛下。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嘛。”
但箬竹刚问完,就感受到池惟青紧贴着他后背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哪怕只是刹那转瞬而逝,也被他捕捉到了。
再传来的声音明显黯淡了许多:“只是报恩?”
闻言,箬竹默了默唇,认真思索后被他这问给问倒了。
只是报恩吗?不只是报恩吗?
看似仅仅是或者否的两种答案其一,他却在一时间应答不上来了。
因为知道自已纵使帮他吸出毒血也能安然无恙,因为他将会是大梁朝名垂青史的千古明君,还因为……一丝紧张、担心。
一丝难言至极的复杂情绪。
箬竹眼帘低挂着,纤长微卷的睫毛遮下来,就掩盖住了所有神采,不容池惟青的目光窥探半分。
秋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他却连哒哒马蹄声都听不见了,仿佛在这个刹那,世间只剩下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与快慢不一的心跳声。
池惟青迫切地想得到他一个答案,殊不知箬竹也在心里反复问自已,想追求明白错节如秋叶脉络的心绪。
或许,他该换个方式想。
倘若他不是百毒不侵的神仙,只是个普通人类,以唇吸出毒血就意味着有可能是一命换一命,他还会为池惟青做到如此地步吗?
也许会犹豫迟疑,但似乎……也是会的。
可假如因为救他而中
箬竹当即在心里摇了摇头。
生命诚可贵,如果他不是受人参拜的仙君,就很难做到愿意舍命救人的无私。
但他偏偏愿意救池惟青。
而池惟青就是最微渺的凡人,却为他冲入火海,又为他挡下狼牙,甚至……
不顾重伤也要多走几步,只为能稍微快一些等到太医。
这似乎乱了套,弯弯绕绕像个解不开的死局,到底错在了哪里?
这事的复杂程度超出了他以往遇到过的任何一件,箬竹想侧身抬眸看看池惟青,但因仍旧没有答案,索性忍住了,将呼吸逐渐放的低缓,假意是中毒发作,在他怀里晕了过去。
既然怎么都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
睡一觉,他想睡一觉兴许就清楚了。
太医署的随行太医被江闻带着匆匆赶来,入目就见司婕妤躺在陛下怀里。
他被江闻拎下马腿还没站直,就听见池惟青催促:“杵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给他看看。”
太医连忙快步走上前,却又在伸手探脉时有些迟疑。他听江大人说,陛下和司婕妤都受了伤,而龙体贵重,哪有先替后妃看病的道理。
何况司婕妤倚靠在陛下胸前的面容很安详,似乎并没有什么大事。反倒是陛下,脸色煞白得没有半点血色,视线再往下移才知,所有的血都顺着大腿根流下,触目惊心。
于是他道:“微臣还是先给陛下……”
“闭嘴!”池惟青环抱着箬竹的手臂因担心而微微颤抖,更没耐心听他慢吞吞讲话,“朕说先给他看就先给他看,但凡他有半点不好……”
太医下意识以为陛下会说出,但凡司婕妤有一丝不好,就要整个太医署给他陪葬,诸如此类的话。
可池惟青顿了顿,他即将出口的话,在唇间倏尔转了个弯。
他道:“他不会出事,你快给他治!”
箬竹假寐着,听着池惟青的话音,那是过分紧张而发怒的情绪在高空陡然泄了气,不肯妥协地坠落。以及他贴在自已耳边反复低喃的“阿竹,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方才还想不明白的事,瞬间拨云见日。
不只是
不是大梁王朝害怕失去这个帝王,而是他箬竹仙君害怕失去池惟青。
……他好像有些喜欢池惟青了?
这个认知让箬竹整个人都慌乱了。
他是天宫神仙,可活数万年之久,而池惟青至多不过百年寿终。这如何使得?
再之后,他是如何被喂下解毒丹药,又是如何被送回行宫寝殿,箬竹都记不清了。
他脑中混混沌沌,只有一个念头。
和人族相恋的神仙里,或与所爱阴阳两隔,或为人类触犯天条,总之最终没有一个落了好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