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宗的弟子都知道的一件事,江梦得是秦之书的替身。
当年秦之书坠崖后,闻师叔走火入魔,险些成了废人。恰逢第九宗收徒,江梦得拜师,被掌门瞧见。
一看这孩子眉眼和秦之书有些相像,便把人领到闻长安面前,权当死马当活马医。
闻长安剑术无双,年少出名,折了第一次绝不能再折第二次。私心也好,大义也罢。长老们是铁了心要再扶起闻长安,对江梦得是耳提面命。
学着你秦师叔点。
秦之书喜青衣,于是那身蓝衣被换下,此后不见第二色。
秦之书擅长残雪剑法,江梦得再没碰过其他剑谱。十二月寒冬,只穿单衣在雪地里领悟剑意。
琴棋书画,秦之书会的他也得会。少年的天性被缚在笼中,披上一件他人的衣袍,对闻长安浅笑。
“师尊。”
这是江梦得唯一属于自己的地方。
闻长安病情稳定下来后,江梦得才被允许和其他弟子接触。此时离他入门已经有两年,同门早已三五成群,意气相投。只有他一人被长老牵着从高处走下,安放在同龄人间。
格格不入。
那日的门派小比来了一位贵客,弟子们依次上台,向师长展示这段时间的进步,掌门抚着山羊胡,对江梦得说。
“梦得你来。”
他拿着掌门给他的清仪剑,按照掌门的要求,一剑挑飞一位又一位同门。直到最后无人敢上台。
掌门和客人哈哈大笑,说闻长安后继有人。
江梦得受宠若惊,转身下台想要寻人分享时,才发现无人回应他的喜悦。
少年人年轻而美好,坚信世间公平公正,可以凭自己的努力获得所有。
偏偏江梦得打破了这一切。
好奇,窃语,厌恶,江梦得终于意识过来,他张了张口,最后局促低下头,接受他们的指责。
“画虎类犬。”
“三分形似而已。”
“他也配和秦师叔比?”
江梦得知道的,他资质不佳,原本没有资格拜入闻长安门下,只因为和秦之书相像。
那一夜春雨如雷,获胜的少年没回黛山,他躲
在后山一处,于雨声中放肆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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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年少,不会掩藏心事。
被叫到掌门前面时,江梦得鼓起勇气,长跪于阶前,嗫嚅着请求,说能不能不做师尊的弟子了。
他想做归群的鸟儿。
掌门的手高高扬起,在江梦得脸上留下一道红印。
“多少人求着都求不来的东西,在你这成了赃物。是长安对你太好,让你分不清轻重。这种话我不想听到第二次,滚去思过。”
江梦得浑浑噩噩起身,夕阳压入宫殿,送进一道修长的影子。他抬起头来,闻长安就站在殿外,寻常打扮,并不佩剑。
或许是名声太响,致使鲜少有人注意长安的容貌,当落日熔金化去所谓的寒意,江梦得便跌进一片光里。
江梦得第一次知晓,黛山这片雪是暖的,鹤氅下是活生生的人,会牵着他回家。
“受委屈了?”
他垂下头,不敢直视那张容颜。
天地君亲师,他怎敢顶撞他的师。
闻长安却抚过他的发旋,“这事是掌门不对,我去替你说。”
江梦得跪坐在窗边,双手成拳,抵在大腿上,指节用力到发白,“我……”
闻长安轻轻应了声,牵起江梦得的手,一点一点将它舒展开,挑去肌理间的砂砾,眉眼中尽是温柔。
“习武之人的手很重要。”
细腻温热的指腹带微凉的药膏化开,一同涨热的还有少年那颗心。
胸膛无数话语翻滚,最后从舌尖吐出两字。
“师尊……”
“我在。”
胸中不平化去,涌起一种陌生情绪。
若不是师尊的弟子,他没有这个机会,能坐在师尊身边,听师尊言谈。
过去无数个黑夜里,江梦得时常问自己,这样好吗?做他人的影子,享受锦衣玉食。今日当被捧至手心时,他才知晓自己有多眷恋这份温暖。
这黛山的雪,只会对他露出温柔。
他愿意回到笼中,做离群的鸟儿。
闻长安很擅长处理少年人的矛盾,她让江梦得去成均堂听讲,几日后分享修道所得,记下每个同门的疑惑,回来问她。
没有哪个少年不喜欢聪明热情的同龄人,不仅学业上倾囊相授,平日生活也多相助。
一次历练中,众人遇上妖兽不敌时,江梦得挺身而出,以血肉之躯挡住了妖兽的攻击。
一剑荡九州,霜寒天秋白。
小比时的不快彻底化去,江梦得逐渐融进师门,他像是夜空中那颗最亮的星,引导群星发热发光。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一襟载风雪,双眸满春色。
一转八年,江梦得已经成了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当之无愧的江师兄。
如没有意外,如没有意外……
转折是一次下山历练,那次任务提前结束,同行的裴过不愿意早早返回师门,拉着江梦得四处闲逛。
烟雨水乡带着软语,江梦得脱下道袍,换上苍青色衣帽,他被裴过拉着走马观花,千门明灯,天街似水,人间佳节,绮罗红袖招。江梦得还未看尽灯花,就进了灯红酒绿处,娇娘靠在他肩上,柔弱无骨,欲说还休。
鼻尖是浓烈的脂粉气,叫他心中烦躁。江梦得催促起来,冷着脸要走。裴过拦下他,挤眉弄眼着。
“梦得,试试。”
娇娘将桃花酒抵到江梦得唇边,异物的冰冷使他回过神来,他张开口,囫囵吞咽。
不是很难喝。
江梦得饮完半壶,又开始推脱。裴过哈哈大笑起来。
“梦得,你念经念傻了,来都来了,不享受下多可惜。”
裴过说着,环住怀中人的腰,低头吻了下去。
他身边的娇娘也凑上来,樱桃小口,任君采撷。
紫藤花的枝条打在窗棂上,虬柯扶疏,不见光处肆意生长。于这片温香软玉中,江梦得无端想起闻长安。
她的住处栽种红梅,闻长安时常在梅下练剑,以致衣间都沾了一股冷香。
若有若无,只能于偶尔深夜里,在梦中细细品味。
他想要的……
“师尊……”
这句呢喃好似一声惊雷,惊醒了江梦得,他推开娇娘,慌张逃离。
又是一夜春雨,江梦得走在长街上,心中那簇火苗如遇烈油,弱水难消。
他听见裴过喊他,“
江梦得,你发什么疯?”
裴过看见了江梦得眼中的迷茫,他似乎猜到了什么,“你刚刚在想谁?”
江梦得张不开口,他想到了闻长安。
师长,亲人,以后一生相待的人。
雨仍在下,一道狂电闪过,电光火石间,裴过看到了江梦得的口型。这个结果使他震惊,他将江梦得抵在墙上,压低声音喊,“你疯了。”
她可是你的师尊,亲眼看着你长大的人。
江梦得背后发疼,此刻却冷静下来,双眸紧紧盯着裴过。
“……我没疯。”
“师长他们当初选中我,不就是这个想法。”
裴过也知道这件事,“可你不能……”
江梦得冲裴过微笑,“不能什么?”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应该寻个师妹,规矩过完下半辈子。可这样对师尊多不公平,她余生寄托哀思的男人背着她找了另一个女人。”
“师尊向来敏感,万一害她再次走火入魔怎么办?”
江梦得的话温柔至极,却令人毛骨悚然,裴过不由自主松开手。他望着江梦得,嘴里有无数话语,最后尽数消散。
江梦得耐心整理好衣襟,笑着说,“别怕,师尊不答应,我自是不敢忤逆。”
“至于秦师叔没做完的事,我会替他做完。”
有样东西破土而出,一夜抽长,欲与天比高,来自本能的驱使教他去争夺,吞咽。
少年始终不会掩盖喜怒,每一件事都要与闻长安分享,山下的花灯也要带上来。
“师尊,您喜欢……”
我吗?
闻长安全神贯注于花灯上,没听清江梦得的话,只含糊应了句。
她踮起脚尖,试图将花灯挂在高处,一时没有成功。江梦得走上前,取过闻长安手中的花灯,长臂舒展,轻轻松松挂了上去。
他已经长大了。
“好了。”闻长安转过身来,清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她站在花灯下,像是十八少女,在等她心爱的人。
江梦得微微扬起嘴角,模仿秦之书的样子,望着闻长安温柔笑起来。
没关系的,江梦得告诉自己。
他不
急,反正秦师叔已经死了。
不会有第二个人来和他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