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治疗开始了。
康复治疗师是个年轻女人,学生气息与社会气息融于一体,方才从里传出的声音便是出自于她。
她自我介绍目前刚硕士毕业,还没彻底远离校园,但已有超过1500个小时的咨询经验,勉强算是一名合格的专业艺术治疗师。
楼玉来的晚,坐在长桌的最末端,听治疗师用简短的自我介绍和对话过度来访者的情绪。
这场对话持续了好几分钟,最后,她说:“没有画画基础也没关系,想想自己的小时候,其实每个人都是涂鸦高手,今天只管大胆的创作,释放你的情绪,这就相当于一项运动罢了。”
话音刚落,康复治疗师便播放了一首《pin-upgirl》,是一首旋律轻快的钢琴曲。
各种各样的创作材料整整齐齐码在桌面供人挑选,有些人选了水墨,有些人选的蜡笔,有的人选了素描画纸,有些人则选择的普通画本。
楼玉在一片宁静安谧中,选了离自己较近的色粉笔。
一时间,‘唰唰唰’的声音掺和进柔和而优美的音乐里,楼玉漫不经心的,用色粉笔堪堪描了一遍自己脑海中的画面,作为‘定稿’,直到《pin-upgirl》播放到第二遍时,她才落笔,画了一幅芭蕾舞者在舞台上表演的一幕,画面就定格在空中劈叉的一霎那,舞台下的观众只露出手掌,为舞者送上真挚的掌声。
她只运用了黑色底图,一支色粉笔就完成了这幅画作,最后点了几笔的灯光和光鲜亮丽的舞台。
楼玉停笔时,有些人还埋着头沉浸在创作中,有些甚至只是看着桌子发呆,不知从哪下笔,于是求助了治疗师,治疗师的声音真的很治愈,让人听了心情禁不住变好。
“如果你实在不知道想画什么,那就用你平常疏于使用的左手或者右手,闭上眼睛或者张开眼睛也行,取决于你觉得怎样会更舒服。然后在纸上涂鸦就行了,不用担心会画出纸外。如果脑海里实在没有一个形象,那么乱画也可以,随后我们可以约个单独治疗的时间,根据你的涂鸦再详细展开加上不同的细节,把那些形象更清楚
的勾勒出來。”
楼玉明显心不在焉,她目光空茫望着桌底下的地板,肆无忌惮发着呆,心不在焉的,以至于后来交流分享和治疗师解读她都没怎么认真听——但与其说是发呆,不如说是感受着自己情绪的变化。
但总之她走神的太明显了,后来治疗师安排了跟她单独治疗的时间。
“如果用十二种颜色做你问我答,说出你的初印象,你觉得红色会代表什么?”治疗师在主座坐下来,温柔的问她,“热情?奔放?”
楼玉:“嗯,还有生命力和精力。”
“那蓝色呢?”
“天空,舒服。”
治疗师在[蓝色:抑郁]一栏中划掉,潦草写下舒服二字。
“灰色呢?”
“灰色……郁郁不欢?”
“彩色?”
“脏。”
治疗师在[彩色:缭乱、绚丽、幻想]一栏划去,故技重施。
“黑色呢?”
“庄严,神圣。”
“白色?”
“抑郁。”
[黑色:悲哀,庄严]划掉。
[白色:单纯,神圣]划掉。
治疗师翻过一页纸,说:“好,因为你运用的材料很少,所以我需要问一些问题。不过在那以前,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们先听听音乐。”
楼玉表示没问题。
没有人能真的‘看画读心’,然后根据此为来访者解开心结,就算是眼前有超过1500个小时的咨询经验的专业艺术治疗师也一样。
治疗师这回播放的音乐不再是钢琴曲,而是有人声的宗教歌曲,由沙哑的女声演唱,是一首关于基督的赞美诗,宁静而圣洁的旋律,让人复杂的心一时平和宁静。
你必坚固,无所畏惧。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水一样。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加灿烂,虽有黑暗,仍如早晨。
不知为何,楼玉想到《圣经》中的这一句。
伴着宁静的音乐,她顺着思绪往下爬,忽地想起前段时间第一次做艺术治疗时的情景,那个被她认为不靠谱的艺术治疗师。
那也是一个宁静的午后,彼时她的精神比现在好太多,由于是
初次接受这种治疗的原因,尽管感觉上和张疏让的‘房树人测验’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她还是用心的创作了。
她记得当时在音乐的陪伴下,画出一条柏油路,路中间有一座房子,两层,有花圃,没花儿,没看门狗,没烟囱,窗户有四个,一层两个,二层两个……
那位不靠谱的治疗师几乎是按部就班的询问她一些问题。
比如房子为何坐落在此处,创作背景是什么?房子里住了什么人?
那个人是男是女?几岁了?你认识吗?画中的天气如何?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楼玉一一回答了。
不知道,就是想这么画。
创作背景就是这段音乐。
房子里没人。
天气一般,云把太阳遮住了,没下雨,算是个好天气。
……
于是治疗师问:你对未来很迷茫吗?
楼玉感到堂皇,“不。?我一点都不迷茫。”
后来她才得知,那个治疗师套用了一本很不错的‘参考书’的公式,套在她身上。
她知道这本书很权威,是精神临床医疗长期研究所整理出来的,关于如何利用图画测验去评估画作作者的精神状态和人格特质。
比如最经典的,房子少画了窗户、门可能代表什么?没有树叶的树又可能代表什么?除了关注画作内容,还要观察图案的笔触,画了多长时间……
然而那位治疗师最后根据房子没烟囱,没人,花圃空空如也,整座房子了无生气而推断出作画人有精神问题。
因为正常人画房子都会有烟囱,有树木,而房子都会建立在平地上,或者山间田野,不会坐落在公路中间。
楼玉只觉得这个治疗非常荒唐,也就是她真被说中了,她的确有心理精神问题。
但如果是从小生长在索马利亚难民营,从没离开过那儿的人画出的类似的画呢?那里的房子就是帐篷,没有窗户和烟囱,树木没有生气,树叶稀少……
可根据那本书来推测的话,画这幅画的人就该是可能患有严重的精神问题。而讽刺的是那些孩子根本没机会能见识到难民营以外的房子,他们只是画出了
自己常年居住的‘帐篷’。
她愤怒的认为治疗应该是‘以人为本’,而不是‘以治疗为本’。
“好了。”
一道温柔的声音倏地闯入她的世界,将乱七八糟的画面撞碎,无法还原,楼玉不得不掀起眼,去看向打搅她发呆的人,总算提兴味。
“嗯。”
她坐起来,感觉到退烧贴仍胶在额头上,一旦眉头或抬头纹触动,退烧贴就会发出制止。
“画中这个舞者是你吗?”治疗师问
“不是,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这是实话。
治疗师:“好,我们换个问题,你希望她是你吗?”
楼玉:“不希望,我有我自己的志向。”
治疗师:“好,你在创作这副画的时候有过落笔前的定稿,而且创作的时间很短,甚至没有擦拭过,你基本功很好吗?几岁开始学的?”
楼玉:“很小,三四岁吧。”
“……好。”治疗师一边询问,一边在纸上做记录。
纸上俨然写着楼玉选择创作材料时的过程,她是随手挑的离自己最近的两样材料,在场所有人是根据想象中的内容而去挑选材料的,只有她是拿到材料后才开始设想想象中的内容。
楼玉基本功十分扎实,除了第一遍描画时有些凌乱,漫不经心的态度,到第二遍‘临摹’时,下笔都是稳打稳扎不会回头擦拭的那种自信感。
治疗师又问:“那你可以变换一个场景?不要舞台了,比如练功房。”
楼玉皱了皱眉,但还是照做了。
她依然选择色粉笔和黑色底图,不过这回不再是用色粉笔画人,而是画景。
练功房里没开灯,人隐于黑暗之中,白色的墙面与地板、压腿杆一一用白色粉笔画了出来,最后在陷入阴影中的‘人’打上一面光,用指腹抹开。
治疗师看完,又问:“你感觉怎么样?”
楼玉放下色粉笔,用纸擦擦手,“……不是我想要的画面,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治疗师:“不喜欢黑暗?还是不喜欢这么艰辛的生活?”
楼玉:“不知道,可能是台前和幕后的对比太□□裸。
”
治疗师莞尔笑了笑。
“是吗,那你可不可以把画变成白天?”她问。
楼玉开始试着想象白天里的芭蕾舞者,这实在是把她难倒了,因为想象中的内容并不能让她顺心,并且白天的光线和色彩无法呈现出她想要的画面。
治疗师也不打搅她,甚至不去注视她,免得她被‘环境’所惊扰。
半晌,终于看到来访者摇摇头。
她看起来比刚才要沉默,好半天才开口说话:“可能我就是想要第一副画那样的生活吧?”
治疗师:“不,你别那么快下定义。现在我们回到刚才的问题,我能否有幸倾听你的志向与未来的计划?”
“享受生活,过的奢侈。”楼玉说:“我前二十多年的时间中,一直在为‘未来和以后’所奋斗,现在应该到了我享受未来和以后的时刻了。”
治疗师:“那么如果你明天出院了,你即将开始享受未来,你的第一步准备做什么?”
楼玉:“订机票,把所有机票都订了。先回家和父母见面,然后去慢节奏的地方生活,养一只白猫互不搭理,但会依赖对方的存在。”
治疗师:“没想过找一个人?”
楼玉犹豫半晌,“……有的,但我挑剔,想着遇不上就算了,应该是等不来了。”
治疗师:“你想象中,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喜欢冬天,皮肤很白,但是爱穿黑色衣服的人……”
几乎是那一瞬间,脑海中出现了那少年人的身影。
“穿着黑色衬衫,神圣的像一个牧师,但他并不是禁欲系那类人……”
“我们会肆无忌惮的接吻,然后他说:上帝他老人家,或者狗屁的大庭广众不想看到我们这样,但我他妈的一点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