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盛京之后,范青瑜才得到了更多的消息。
比如,新帝对于范将军的战死深感痛心,已经派了一位地位极高的要臣前去宣旨追封及抚慰尚存的亲属,并且从临近州府抽调了大批兵马欲将乱党一网打尽。
又比如,盛京经历了不止一场巨大的动荡,新帝在登基后借着这一场叛乱显露了铁血手腕,整治了几个霸权逐利的世家大族,如今所有人都不敢小觑这位母家声名不显的年轻帝王。
……种种打探来的消息,倒是让她心里稍定。
若凭借自己实在难以达成所愿,她想,新帝在身为大皇子时曾去西南赈灾过一段时间,和范将军关系尚可,应当会为她提供一些帮助。
虽然她要的不是帝王的一缕优待和同情,而是希望能借他人之手,揪出那个隐藏在这些黑暗真相后面的人。
那位新帝,她曾见过一面,是一位冷峻深沉气势带有压迫感的男子,在他面前她总觉得压抑,如非必要,范青瑜并不想直接面见他。
她低咳了几声,被大火熏燎过的嗓子到如今仍旧偶尔不适,除了粗哑之外,似乎也阻碍了她进食,以至于近日来越发消瘦。
“小姐,药好了。”碧珠端着一碗熬得漆黑的汤药小心地过来,这是他们从荆州医馆拿的药,虽然久未见效,碧珠却觉得喝了总比看着自家小姐干熬难受强。
范青瑜端过来,试了下温度,便一饮而尽。
药汁辛辣,那张娇艳的脸上却未露出半分不适,放下碗,她便望着碧珠轻声道:“明日,我们便拿着那画像去找探子。”
在两人躲进地道之前,范青瑜远远地将那纵火领头人的样子看的分明,虽然她画艺不精,但却也记住了那人的外貌特点,并铭记在心。
虽然亲手将父亲下葬后,她们范府的主人便只剩下了养兄与她,可那些悉心打理将军府多年的人都是无辜的,还有祠堂里范家众先烈的立牌也在大火中付之一炬了。
养兄……范青瑜想到对方仍在与乱党兵戈相见,心下便倏地一紧,玉白纤细的手有些颓然地撑在了桌上。
兄长范青屹,是早年范大将军从流民中收
养的孩子,范青瑜从来都是把他当做亲兄长看待的。
范家以战功立足,范青瑜一介女儿身,又无其他本事,如今偌大一个将军府,只剩下他一人撑着了。
她不辞而别,范青屹定然是生气的。她现在只希望那送出去的几封信哪怕有一封到他手里也好,不要让他再为自己担心了。
“小姐,我们待会便去拜访江御医吧。”碧珠收起那药碗,眸中泛着一丝光亮地看着她,带着浓浓的期待。
范青瑜看着这样的碧珠,微微弯起了嘴角,缓声答应了,“好。”
江老御医的住处刚好离她们投宿的客栈不远,范青瑜换了一身淡色的长裙,戴着帷帽,和碧珠一起问路寻过去。
在马车上待了这么多天,她们更宁愿自己靠脚走走,才有脚踩土地的真实感,更何况也能亲眼看看盛京。
盛京的繁华,是她们从未见过的。
路上喧闹的各色摊贩,鳞次栉比的精美楼阁,花红柳绿的各式招牌,人声鼎沸处的杂耍艺人说书人,一切都是那样鲜活热闹。
一点都看不出不久以前,逆党作乱时人人自危街巷几近无人的萧条。
范青瑜微微抬眼,透过帷帽看着眼前的这些从前想象过无数次的景象,却没有了以往在想象时的雀跃。
范府众人此生都再也看不到这番盛景了。陪她从小到大的乳母走了,慈祥和蔼的管家阿伯走了,总是笑嘻嘻的小厮大河走了……和范府列祖列宗的牌位一起,都没了。
这些人,命运和范家千丝万缕地联系在了一起,但他们却又是一个个无辜的人。
她相信养兄一定会将西南平定,为父亲报仇,那些乱党也定会被剿灭,但恐怕除了她与养兄,还有这些人的家眷之外,无人会记得这些枉死的人。
西南都府珲州城里,那些交好的人家,恐怕也不能理解她的这一丝执念,所以她也从未和他们说起。
为什么凭借那虚无缥缈的三言两语就认定背后一定有这么个人呢?万一这其中有诈呢?再者,就算确实有人借机想要将范府一网打尽,她一个弱女子,独自来盛京又有何用呢?
也许是,她不
敢再面对那伤痕累累的家。
“走吧。”
范青瑜垂眸不再看,带着还在探头探脑的碧珠往江家所在的新月巷走去。
没走多远,前路被人挡住了。
几位锦衣华服公子模样的人嬉笑着走过来,领头的蓝袍少年上下打量着她,“哪里来的小娘子,大白天的还戴着帷帽,里面莫不是藏着一个绝世佳人?”
虽说盛京的贵女们也会戴面纱和帷帽,但她们出行,哪一个不是前呼后拥,乘着华美车马的,眼前的小娘子,分明不像是那些大户人家的千金,那他们也不怕得罪什么人了。
更何况,他们只是调笑几句罢了。
范青瑜眸底波澜未动,带着碧珠低头行了一礼,粗哑的声音平静道:“小女貌丑,不敢惊扰公子。”
一听见这枯哑粗糙的嗓音,几位少年纷纷面色一变,互相看了一眼,没趣地走了。
远远地,范青瑜和碧珠还听见那几个公子哥互相埋汰的言语。
“你还以为像话本里写的,戴帷帽的女子都是天下第一的大美人不成?”
“别说了,晦气!听见那嗓音我就暗道不妙,怕是遇上个不敢见人的丑八怪了。”
“还好小爷我溜得快,没瞎了我的眼睛哈哈哈……”
……
没被纨绔纠缠,明明该松口气的,碧珠看了看范青瑜,脸上露出些许茫然,“小姐,他们……”
“快走吧。”范青瑜唇角微微弯了弯,没想到这破败的嗓子还能替她挡了一场不必要的麻烦,让她也一时也自嘲不起来。
怕再横生枝节,范青瑜和碧珠加快了脚步,终于找到了江宅。
恰巧这日江御医没有外出义诊,听说是范家的人来了,急忙就出来在大堂等候了。
“青瑜侄女,怎的是你!”
江御医又惊又喜,原以为是范家的仆从来了,没想到是范青瑜亲自来了,顿时不知道怎么才好,连忙派人请了江夫人出来。
两位世交老人都把范青瑜当自家晚辈看待,不怎么敢提起她的伤心事,却在范青瑜一开口,就一下子发现了她的嗓子出了问题。
“怎么会这样?”江夫人心疼地将范
青瑜拉进身前,凝视着她的眼睛带着浓浓的关切。
她和江老是在西南认识后成亲的,对幼时乖巧伶俐的范青瑜还有印象,如今长成了娇艳美人,却顶着一副比八旬老汉还不如的破锣嗓子,着实把她心疼坏了。
“遭了大火熏燎。”范青瑜低声对二老将当日的事情一一道来,一双明眸却黯淡了下来,“我进入地道活了下来,其他人为了护我,活生生……”
她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江氏夫妇都已经知晓了西南逆党作乱之事,听闻范大将军战死之时也痛心许久,没想到范青瑜竟也是死里逃生。
事已至此,为之奈何?
他们远在盛京,如今能为故人之后所做的,也不多了。
“让老朽看看。”江老叹了口气,眉头紧皱,让下人取来干净的一些器具,当即为范青瑜看起了喉伤。
虽然生在将军府,但范大将军心疼独女,从小娇养长大,身子骨不比旁人康健,那日又因为逆党的加害,起火点就选在她的院里,逃出来的时候受了比别人更多的熏燎,也更加严重。
但江老从医几十载,翻阅医书之后,也有了八成的把握确信能治好范青瑜的嗓子。
“只是这方子里,需有一样极珍贵的天池雪蛤,乃是皇家贡品,若要用其他雪蛤替代,怕是药性会大打折扣。”
江老紧蹙眉头,“若老夫腆着脸去求陛下,倒也能求来一时需要用药的量,可这喉咙却是需要此物长期温养。”
江御医在太医院十几载,为皇家尽心尽力,向皇帝求些药不算过分。
只是新帝事务繁忙,现在并非索求药品的良机,江老看着范青瑜的喉咙也不能再耽误,才有些头疼。
“青瑜怎敢让江伯伯为难?”范青瑜低咳一声,苍白娇嫩的脸上带着一丝坚韧,抬眸低声道:“这嗓子,不要也罢,横竖人也没什么影响。”
不过就是行事有所不便罢了,却对于她探寻背后的那个人没有太大干系。
她来盛京,这不是唯一的目的,但却是她必须要做的事情。
范府众人,豁出命来保住了她,怎么也不能轻易丢了。
“让
老朽再想想办法。”江老在堂中走了几圈,忽的定了定神,转过头来,看着范青瑜,“侄女,我记得……你与那梁王,是不是曾定下过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