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堂出来后,赵新打发走了江阿生,让他忙自己的去。随后便带着两个警卫在巴城里溜达起来,打算好好看看这座城市。
说了这么久的巴城,它的面积多大呢?十八世纪的巴城其实就是另一时空中的雅加达老城,占地1.3平方公里,差不多等于后世三个天安门广场的面积。依后世的标准虽说不大,可在十八世纪末的东南亚,妥妥的一线大城市。
voc将一个名叫“雅加达”的渔村开发成美轮美奂的巴城,华人对此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连荷兰人自己都承认,没有中国人,巴城不可能存在。
那些运河两岸高大的房屋在经过改造后,已经在去年被军管会分给了加入保安队和直属农场的移民家庭。每桩房子安置了两到三家,条件可比南门外的唐人街强了不少。除此之外,军管会还帮手下的单身员工找老婆。
说起来也挺有意思,别看闽粤的男性一窝蜂的下南洋,可基本上没人带老婆,也没有女性愿意来。只有在康熙时代有一个带老婆来的人,男女性别比例的极不均衡。本族妇女的稀少,再加上爪哇人信奉***教的信仰冲突,导致很多华工都是从巴厘岛买个女奴回来,然后娶进门,这些人的后代也被称为“峇峇娘惹”(babanyonya)。
然而由于男女双方社会地位的悬殊,再加上这年月的中国人的纲常礼教观念,打骂老婆成了常事,丝毫不生内疚之心。再加上有俩糟钱儿就开始娶小妾,导致巴城男子经常会因为小妾与正妻之间有所矛盾而辱骂毒打妻子。
先前赵新在公堂等人的时候,二堂里断的案子就是因为这种事打离婚官司。黄绵舍他们的做法一般都是劝和不劝离,实在不行才会裁决离婚。
赵新在城里溜溜达达转了一圈,路过南门内的市场时还买了点刚出炉的面包和干米粉。原本他还想着跟那些开店摆摊的人聊几句,可问题是他听不懂闽南话,本地人也听不懂北方官话,指指点点买东西还成,再多说完全就是鸡同鸭讲。
“普通话教育任重道远啊!”赵新发完了感慨,便提着东西朝军管会大楼来了。
北海镇在巴城的军管会所在,其实就是过去的voc总督府,上下两层。前面办公,左右两翼和后面住人。大楼正门前是大片的草坪,在其西侧就是被改成了医院的大荷兰教堂。
说起这座建于十八世纪三十年,有着哥特风格的大圆顶教堂,在整个东南亚乃至欧洲都很有名。远来的船只抵达巴城港时,都会用它作为方向标志。不过因为最初设计这座教堂的建筑师是个面包师出身的半吊子,导致结构上一直存在问题。历史上到了1808年的时候,教堂最终毁于地震。
赵新此刻还不知道,因为在驱逐荷兰人的时候连本地传教士也一并驱逐的行为,导致北海镇已经引起了罗马教廷的注意。
什么?你说法国?嘿嘿,九月大屠杀的时候,牧师和神父那可都是被消灭的对象。
当赵新走到军管会门前广场的时候,就听见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他转头一看,就见从北面港口方面驶来两辆疾驰的马车。等车到了医院大门外停下,就见从第二辆平板马车上跳下来十几号人,簇拥着从第一辆马车上下来的四个人就进了医院里,其中还有个哭哭啼啼的女人,穿着一身绫罗绸缎,极为显眼。
赵新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很是奇怪,有的一身绫罗绸缎,有的居然穿着清军绿营的那种号衣。他本想让负责警卫的温岱过去看看,可转念一想,这位对闽南话也是个棒槌。
可巧了,此时两个穿着保安队制服、戴着袖标的家伙从南边走了过来,赵新随即招了招手,示意二人过来。两个担任治安巡警的保安队员看到后,先是一愣,可当注意到赵新身后还站着两个彪悍的北海军时,立刻小跑着来到了赵新跟前。
“会说官话吗?”
为首一个年长的保安队员先立正敬了礼,然后答道:“会。”
“哪里人?”
“胡(福)建霞浦。”
“叫什么?”
“报告首长,哇叫蔡牵,伊叫金乌仔。”
此时赵新的注意力都在百米外的马车上,也没多想,点点头随口道:“麻烦你们去医院里看看,刚才进去的那帮人是干嘛的?为什么还穿着清军的号衣?我在这里等你们。”
“素(是)!”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医院的大门里好一会,赵新这才反应了过来,愕然道:“霞浦蔡牵?我靠!这不是大出海吗!”
另一头,金乌仔边走边对蔡牵轻声道:“牵哥,刚才那长官说话跟放鞭炮一样,哇就听清了医院两个字。”
蔡牵道:“北方人素话就素这个样子的了。王长官也素北方人,以前训咱们的时候不也这样?”
“牵哥,咱们素不素应该先问问那个长官是干什么的?”
“你头壳坏掉了!没看到他身后那两个兵胳膊上的臂章吗?”
“没,怎么?”
蔡牵抬手给了金乌仔后脖梗子一下,骂道:“你个大颗呆!老虎头啊!能让特战营的人当警卫,你素他能素一般人吗?!”
金乌仔吐了下舌头,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话说当年王远方率领二百特战营从陆路偷袭巴达维亚,仅用了三十人就拿下丁家堡,随后又大败符腾堡海角兵团和一千土著兵后,随着当时在场的江阿生和其他华工的讲述,传的整个唐人街无人不晓。那些戴着虎头臂章,涂着伪装迷彩的特战营士兵在巴城华人眼中已经成了能杀人于无形,甚至能以一敌百的天兵天将。而对于像蔡牵他们这些还不是正式士兵的保安队来说,特战营的人那都是需要仰望的存在。
赵新等了不到十分钟,蔡牵和金乌仔就从医院里出来了。
“报告长官,那些人素从昏甸来的,都素兰荒公司的人。”
“昏店?兰荒公司?”赵新歪着头想了想,记忆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不过这会他的兴趣已经转到了蔡牵身上。
“你祖籍哪里的?”
“同安。”
“家里几口人?”
“......”
问了几个问题,当得知对方父母双亡,今年三十一岁,赵新觉得八九不离十了,眼前这个保安队员极有可能就是历史上那位大海寇。他觉得人生的际遇真是有意思,想不到北海镇在福建招人,居然把这位也给弄来了。
随后他勉励了蔡牵和金乌仔几句,让两人好好干,便转身进了军管会。上了二楼,他来到王远方的办公室,见对方正好在,就说了刚才的事。
王远方听了哈哈一笑,随即便说了当初招兵时的趣事。赵新听完调侃道:“你说,咱们这算不算天下英雄尽入彀中?北有白莲王聪儿,南有大出海蔡牵。”
王远方好奇的道:“你不说我还真忘了。王聪儿现在干嘛呢?”
“15了,听说去年进了老于的干部学校。她娘天天念叨给她找婆家,方老师不同意,两人为这个没少掰扯。我上次去看方老师,坐下没两分钟,王聪儿她娘就问我徐福南的事,估计是看上那小子了。”
“徐福南多大了?”
“17了。”
王远方感慨道:“真快,一转眼都九年了!”
“是啊!小豆丁们都要成人了。”赵新话锋一转,好奇的对王远方道:“你老兄都四十了吧?打算什么时候传宗接代啊?”
王远方闻言露出一脸得意,笑眯眯道:“已经五个月了。你就赶紧准备红包吧!”
“想好了?生儿子就姓吴?”
“姓啥那也是我儿子,得管我叫爹!”
赵新呵呵一笑,起身准备离开,随口对王远方道:“哎?有个事问你,听说过昏店和兰荒公司吗?”
“啥?”王远方愣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道:“哈哈哈,谁跟你这么说的?”
“蔡牵啊,我刚才上来前让他去打听的。”赵新随即说了下自己看到的那些人。
王远方道:“你不知道福建人说话,胡福不分吗?那是坤甸和兰芳公司!”
赵新诧异道:“是他们?”
“咱们治疟疾有特效药啊,眼下婆罗洲那边每个月都有人来看病,一般都是急症。”
说到这里,王远方翻开自己的记事本,过了一会才道:“找到了,是去年4月5号,罗芳伯派了一个叫江戊伯的人来过,想成为咱们的藩属国。到了6号,我和邓飞给参谋部发了电报。”
赵新想了想,完全没印象了。那会他正和刘胜、范统开会筹划外蒙战役的事,连着开了好几天的闭门会。可能当时看了觉得不重要,就抛在脑后了。
“藩属?”赵新转身坐回王远方的对面,眯着眼道:“还真敢龇牙。”
在另一时空的无数以讹传讹的说法里,兰芳公司简直被吹捧上了天,什么亚洲第一共和国吧,什么第一个华人总统吧,什么要向带清献土被拒,乾隆心高气傲,辫子长见识短吧......全特么胡扯!
要知道明清时代的宗藩关系可不是汉代设流官的属国,而是类似朝鲜、琉球、安南之于中央王朝那样,称藩纳贡,要个名号而已!
王远方解释道:“所以我和邓飞就见了一面,之后都是让底下的参谋去应付。后来那个罗芳伯也不派人了。”
赵新此时再度回想起之前的一幕,便冲王远方摆摆手告辞。在楼道里站了片刻,他叫过一个执勤的军官,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军官听完敬了个礼,匆匆下楼去了。
其实在赵新决定拿下巴达维亚前,他就已经考虑过已经建国15年的兰芳公司了。之所以没和这些人发生联系,那是因为他本能的不相信那是一个所谓的“共和国”。
要知道乾隆中期西婆罗洲与兰芳公司同时存在华人公司有三十多个,在南吧哇以北和打捞鹿以东地区还有十几个惠阳客家人的公司。这些公司里最大的还不是兰芳,而是大港公司为首的和顺联盟。
当然了,对于后世某些人说兰芳公司脱胎于天地会的说法,赵新认为纯属无稽之谈!根据北海镇治安警署对投奔的天地会余党的询问记录显示,罗芳伯在乾隆三十七年离开家乡前往婆罗洲的时候,提喜的儿子郑继还在开夜间赌场敛财,天地会也没传到粤东。
话说自公元前828年周厉王死,周、召二公共立太子静为王,是为周宣王后,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史上就再没出现过“两个人说了算”的时候,“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的思想已经刻进了封建时代中国人的骨子里,那就是说一不二!
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屡试不第的广东秀才,跑到婆罗洲去淘金,之后经过一番拳打脚踢,带着一帮文盲血海厮杀,然后此人突然开窍了,说我一个人说话算数是不行滴,我要分权,大家坐下来一起商量着办。可能吗?
别说罗芳伯做不到,连赵新都做不到。既便他深知自己能力有限,而且经常穿梭于两个时空,时不时的被现代气氛熏染一下,可他的“一言堂”欲望比谁都重!
《管子》上说:“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出二孔者,其兵不诎;出三孔者,不可以举兵;出四孔者,其国必亡。”这话不光是指财权,事权上同样如此。就算到了现代,哪家公司的老板也不希望有个跟自己平起平坐的人;手下人提建议可以,用不用在我。
赵新觉着,罗芳伯也就是没从带清要到册封,要是要到了一定会弄个国王当当,然后把正房嫡生的儿子从广东召唤过来,一代传一代。
东南亚的这些国家之所以哭着喊着要给带清当藩属,甚至像阮光平那样的,打赢了还要去给乾隆祝寿,图的就是个名正言顺,天命所归。
然而问题是带清没搭理罗芳伯,再加上内有坤甸苏丹虎视眈眈,外有荷兰人咄咄逼人,罗芳伯再想自立为王已不可能,所以他只能将大总制做到死。
赵新回到住处后没多久,之前的那个军官就把他要找的人给带来了。不是别人,正是何喜文的铁杆部下黄忠仝。
赵新一指面前的椅子,微笑道:“来了,坐下谈。”
黄忠仝忙道:“卑职不敢!有事您吩咐就是了。”
虽然当初配合北海军打顺化皇宫的时候,黄忠仝见过赵新,知道这位没什么架子,说话还挺随和;可是在他有限的认识里,赵新以后那是要当皇帝的,真龙天子。皇上面前,谁敢坐着回话?
赵新笑了笑,也不勉强,继续道:“找你来,是听说你做事很细心。现在有件重要的事得让你跑一趟。”
“是。”黄忠仝激动万分,心说赵王亲自给任务了,这可是天大的机会!
“你带几个人去趟西婆罗洲,把兰芳公司和那个罗芳伯的底细给我好好查一下。”
黄忠仝敬了个礼道:“是!卑职一定尽快查清。”
赵新摇头道:“我不要你快,而是要调查仔细,包括他们金矿内部的组织情况,工人的待遇我都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