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堂回盛京已经是两日后的第三日午后了,一个个儿风尘仆仆的累得都没了神儿。
堂主一进城倒没回书院歇着,带上九良先是去了郭府向师父回了话,说了这一趟儿的事。
先生这两日因为外头那些事儿,一直没歇好,神思疲倦,看着孩子们回来了心里头也有了些安慰。所幸,他们有所历练,懂得多了等到以后他不在了,孩子们也能撑起自己的一片儿天。
打从师父书房出来,两人就急急地往二爷的院子去了。
二爷正好陪着杨九午睡起了,两人正在屋里商量着什么,外头脚步声一起,就知道是他俩来了。
堂主进了门,放轻了脚步,转头给拉上了帘子防着进了风,入秋之后这天儿就转凉了,也该上心着点儿。
九良缓了半步,走在堂主身后。两人进屋一瞧,二爷正倚靠着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一副就知道是你俩来了的样子。
堂主神色一松,笑着上前拉过矮凳就坐在了一边儿,道:“把我吓死了都!”
往床榻里侧一探头,对杨九道:“好点儿了没呢这会儿?”
杨九看着他们,听着关怀的问候没有高兴些反而有点儿更愁眉苦脸起来。
“别多想了。”九良平日里臭不爱搭理人的脾气难得软了下来,与杨九说笑着:“等你好了,我教你三弦儿!”
杨九一笑,眼眸微红。
“你们什么时候到的?”二爷问,像是想起了什么,皱起了眉心。
“刚到的。”堂主一撩袍子翘起了二郎腿,逗趣儿道:“才从师父那过来呢,感动吧!”
二爷坐直了身子,严肃起来:“老秦他们几个呢?”
“回书院儿了呗。”堂主笑着,觉着这话问的真是多余。想了想又添了句:“他们都累坏了,几天赶路都没睡好,我让他们先回去收拾收拾,明儿再来看你。”
杨九听着话,突然就急了,抓着二爷的手臂紧了又紧,又像是难过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堂主看着,与九良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明就里。
二爷握住了杨九的手,转头对堂主说着,语气里有些不安:“你得回书院去,看着老秦!”
书信里并没有提到这一茬,堂主和九良都有些云里雾里的模样。
看秦霄贤做什么呢?他这一路归心似箭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来,师兄弟几个都知道他这趟回来可就要成家娶媳妇儿了,一路上调侃打趣个不停。这会儿,他应当是去见那个心心念念的小师妹去了。
书院学子都规规矩矩的,平日里也就内堂的几个闹腾,其中就数七堂最招先生烦,都年少稚气调皮得很!认错态度十分好,转头就是一犯再犯,没个消停。
只要七堂的人不在,这书院也就消停多了。如今回来了,又是一阵闹腾,听说张九龄和王九龙受了伤,一进门就找着他们俩问个不停。
这俩小子倒是勤快,平日里身子骨也算结实,能下床就不在屋里闷着,乖乖地在堂院儿里听课。
看着都不大乐,反而两人都有些沉郁,见着秦霄贤一下垂眸就红了眼眶。
师兄弟几人围着闹腾,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适合煽情起来,少年之间总是更懂得如何相处;受伤的时候不需要你皱眉安慰,嬉笑怒骂才是最好的止疼药。
人人都只当他们是受了伤,这才消停下来不闹腾了,说笑逗趣儿着闹他们开心。
直到秦霄贤随口的一句:“玉溪呢?”
旁人哄笑起来,满座揶揄,都取笑着他走到哪儿都挂念着媳妇儿。
九泰勾着他肩头,笑道:“你差不多行了啊,没过门儿呢!”
老秦笑了笑,不甚在意。
“今儿是有课的,怎么也没见她?”
整个书院都知道他们回来了,怎么会没见着人呢。
张九龄站起了身,走到秦霄贤身边,看了看他,又皱眉垂下了头,唇角儿动了动想说出口的话梗在了喉咙里,发不出声来。
周围的人仍旧说笑着,但不知为何,听在心里就是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都说好的,会送贺礼,会喝喜酒,会祝他们百年好合,以后还会教他们的孩子读书写字。
就像玉溪的那副画儿一样。
“她…她不在了…”张九龄低着头,嗓音微颤,指甲扣进了皮肉。
他一愣,像是没听清,笑着:“说什么呢你,小黑子。”
他一向是管兄弟们叫别称的,九龄生得黑些,一贯是用这称号来打趣着。今儿不知原因,张九龄没有了往日说笑得情绪,连他自己也觉着没什么可乐的。
王九龙走近了些,看着九龄说不出话的愧疚模样,抿了抿唇稳下情绪,眼里蒙着一层水雾,低声道:“她遇害了,我们…没能护住她…”
老秦,对不起。
“疯了吧你!”他一下提了嗓音,骂声里带着自个儿都控制不住的恐惧:“没喝就说起醉话是吧!”
“是真的…”张九龄浓重的嗓子透出了一句话来,抬起头时早已布满红雾的眼,含泪忍悲:“老秦,对不住。”
是我们没能替你保护好她。
秦霄贤没在开口,怔在了原地像是发愣又像是车马劳累的晕乎,呼吸微乱,一遍遍地确认自个儿当真是没听错,这当真不是在梦里。
九龄看着他,心下慌乱不安起来,眼泪一下子没忍住,哒哒打在地上。原本他也不是多愁善感的爱哭鬼,他们早就长大了啊。
大楠咬着唇,上前了一步,试图拉回秦霄贤的思绪,低声喊:“老秦…”
手刚刚才碰到他袖口,秦霄贤便犹如针刺一般抬手重重一甩,往后跌了一步又一步,看着他们一个个心疼的眼神,笑得苦涩讽刺。
“不可能。”
没能来得及安慰他,也没能来得及拉住他,他转身便走,行如风过不回头。
他跑出了院儿门,拉出了鬃马,扯下缰绳儿上马夹腹,挥打鞭绳儿下了山。
这天儿越来越暗,眼看着黄昏将近,太阳眼看着就要落了山,他衣决翩翩策马啸风向月光。
他要去看他的桐花仙儿啊。
他的白月光啊。
这一路心心念念;归来十里红妆,骏马高骑去迎她凤冠霞帔。
怎么会呢,她怎么会不在呢。
玉府门前挂上了白灯笼,门外的小厮都是一身麻衣。
这不是她喜欢的颜色。
他下了马,一把丢掉了缰绳儿。一路策马而来的冷风刺肤,这秋意萧瑟得让他半点儿疼痛知觉都没有了。
抬脚就往玉府进,一把被小厮拦在了门外。
“爷,今儿不见客。夫人病了,若是为小姐吊唁还请明日吧。”
明日,就是出丧的日子了。
小厮的语气,就和他当时初次登门一样,冷淡有礼,说不出的让人讨厌。
当时他扮做医者,去了内宅的皖西院,她就在屋里,一个人煎熬折磨着。
“滚开。”他语气淡淡,神色恍惚,像是失了魂般。
推开了小厮就要往里进,动作却又想着了魔,不管不顾,失礼撕扯,就是要发了疯地要闯进去。
“滚开!”
他所有的不在意,尽数用尽。
“我要见她!”
“滚开!”
她就在这里面,就在等着他。
他回来了,这就可以提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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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哥儿~你要早点回来。”
“等你回来了,我给你做一身红袍。”
“我想听你唱歌儿。”
“以后…我去你家。”
“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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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主和九良急急赶去书院没见着人就知道要坏了,当时就策马往玉府来。
眼见着秦霄贤正往里闯,没有了半点儿平日里对所有事都不上心的模样;每个人都要长大,天意对这个肆意的少年却更残忍了许多许多。
堂主下马疾步上前,与九良两人一人一边儿拉住了秦霄贤。
“老秦!老秦!”眼窝子浅得,一下就酸了起来。堂主极力想要他冷静下来,却怎么也稳不住他。
九良拽着他就往回走,哄道:“咱们先回去,先回去啊!”
他红着眼,胸膛起伏剧烈像是喘不过气儿来,吼着:“我要见她!”
挣扎着,一心想要挣脱束缚而去,似乎这道门拦住了他的心。
几番争吵,几番失去理智的挣扎。
堂主一拳砸在了他脸侧。
他跌坐在地,嘴角溢血。
“她不在了!你进去又能怎样!”堂主看着他,心疼里带着恼怒,骂着:“她的家人难道好受着吗?你进去了怎么样?去告诉她母亲要见她吗?你让人家为人母者作何感想?”不气他莽撞疯癫,只气他不管不顾,不爱惜自己,也不珍重她的家人。
面对丧女的母亲,任何的话都是一种打扰。
秦霄贤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怔愣着看不出情绪,犹如没有灵魂的木偶。
看不清天空的颜色,也闻不到花香。
只觉得眼泪真苦,这心里真疼。
堂主到底还是带走了他,把他带回了书院,带回了清宵阁。
看着许久许久,没见他再闹过,也没见他问过关于她的半句话。
玉溪。
这个名字,如今连提都不敢提了。
后半夜夜深,堂主嘱咐着他好好休息,珍重自己,领着九良就在客房歇下。
回去了也放心不下,索性留下来看着他。
他不吵不闹,不哭也不笑了。
等到这阁楼空余他一人,他缓缓起身,扫过这屋里的每一处,恍惚都是她在这笑意盈盈的模样儿。
她站在楼梯口儿:“旋哥儿~”
她站在桌案前:“这画得真好。”
她窝在他胸口:“我想听你唱歌儿。
她站在这,与他十指相扣:“愿与郎君共白头。”
那日一袭青烟纱裙,嫣然巧笑:“旋哥儿,早点回来。”
他捂着胸口,觉得里头的心跳又急又乱,又酸又苦。
案上锦盒,是她那日桐树下画的一副良辰美景。
“他们说的我都不信,你回来亲口告诉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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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山河不复,惟愿故景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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