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甘知道今天不能再继续下去,便在她耳边轻声道,“睡吧,好好睡一觉——”
伴随着清灵的铃声,惊惶扫去,皇太后呼吸慢慢平缓,重新闭上了眼。
这场催眠结束的猝不及防,包括萧千翎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从内室出来,萧玉清就急不可耐地开口,“方才是什么情况,姑祖母为何会那般激动。”
大家都是一脸紧张,只有井甘十分平静,甚至勾起唇角笑了。
“还不够明显吗?症结已经找到了。”
“这……什么意思?”
井甘深吸了一口气,对今天的催眠结果很满意。
果然从白猫入手是正确的,一下子便切到了皇太后的敏感点。
“昨日我与萧捕快在画院看到了皇太后作的画,画的全是白猫,成百上千幅,足见白猫在皇太后心中有非同一般的意义。我以白猫为切入口试探,皇太后瞬间反应激烈,这说明了什么?说明白猫……便是皇太后的心结。”
“可姑祖母从未养过猫啊……”
萧千翎依旧一头雾水。
井甘却笑了,“这白猫不一定就是指特定的某只猫,也可能某些事物或情景的象征。”
萧千翎想了想,一下子明白了,“就像之前你催眠那个杀了嫂子的李家老二,他讲述犯案过程时便是用粉色长裙指代自己嫂子。”
井甘赞赏地点了下头,“就是那个意思。”
“所以这个白猫也是指代了什么。那到底指代了什么呢?”
萧千翎十分苦恼,想不出答案。
井甘却将睿智的目光转向从出来便沉默不语的萧铭身上。
“这个你们或许可以问问萧大人。”
井甘这话一出,萧千翎和萧玉清都同时转向了萧铭。
萧铭抬眸看向井甘,与她对视着,神情肃然深邃,半天不说话。
井甘开口道,“现在该我问你们。随儿是谁?”
方才光想着白猫,萧千翎这会也才反应过来皇太后方才痛苦叫喊着一个叫‘随儿’的名字。
不过这随儿是谁?
萧千翎和萧玉清都不清楚。
但萧玉清沉思片刻,似乎有了猜测,神情更加紧绷了。
井甘见萧铭半天不回答,再次开口道,“皇太后心头的暗伤必须剖开,将脓引去,才能长出新肉来。随儿这个名字,至关重要,应该就是皇太后心病的症结,我必须知道这是谁。”
藏在袖中的双拳紧紧捏着,萧铭冷沉着脸。
他脚步晃了一下,在身后的椅子上落座,半晌才开口。
“姑母口中的随儿……是先太子,李随,姑母的亲儿子。”
一语落地,如一记重锤。
萧千翎都愣了一下,而后便沉默了。
先太子死时她还未出生,后来再无人提起,所以她并不曾知道姑祖母儿子的名字叫李随。
萧玉清也是方方才想起来。
井甘保持专业态度认真倾听,“看来萧大人已经猜到皇太后的心病为何了,还请告知。”
没想到时隔近二十年,先太子这个禁忌还会被提起。
顾嬷嬷满心悲怆,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没把茶水倒在桌子上。
萧铭端起被斟满的茶盏大喝了两口,这才哑着声音继续道,“先太子乃先皇和姑母的独子,也是嫡子,先皇登基后便立为了太子,可惜平王逼宫时被杀害,就死在姑母眼前。”
井甘面上平静,心中却已经掀起了波浪。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说有关皇家的事情。
原来当朝皇上不是皇太后的亲生儿子,皇太后的亲儿子已经死了。
丧子之痛,确实足够痛苦,以至于留下心病。
“先太子确实曾养过一只白猫,还十分喜爱。玉清那时还很小,千翎也还没出生,所以他们对先太子的事根本不怎么了解。我没想到你会知道。”
萧铭眼眶有些泛红,掀起眼皮看人的样子有些骇人。
“我也是昨日看过皇太后的画才有了如此猜测。既然症结已经找到,那便好办了。”
“之后要怎么做?”
井甘朝萧铭笑了一下,那笑有些肆意、张扬,轻声吐出四个字。
割伤去脓!
井甘之后又向萧铭详细询问了先太子被杀的情景。
此事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只不过过去了许多年,在民间的流传已经淡了,所以井甘不曾听闻过罢了。
既然是为了治病,萧铭也就讲得十分详细,毫无隐瞒。
知道了详细情况,过了两日井甘便再次进行催眠。
这次催眠势必会让皇太后想起埋藏最深的回忆,会十分痛苦。
井甘提前特意和萧铭几人打了招呼,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别打扰她。
经过上次催眠,萧铭也看出来井甘是有几分本事,相信了她的能力,也忍不住紧张起来。
井甘透过窗户瞧了眼外面渐渐放晴的天空,这种暴雨连续下了十几天,终于算是停了。
“受灾情况可还好?”
顾嬷嬷在照顾皇太后躺下,萧铭几人也是一脸紧张。
井甘莫名其妙这么一问,萧铭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也忍不住转头望了眼窗外,阴沉了许久的天终于有了一丝阳光,似乎整个天地都活了过来。
他突然想起那日井甘预言会有大暴雨,且一时半会不会停,结果果真如此。
再看井甘时目光不由越发意味深长了。
说来可笑,当时他虽不信井甘的话,但自大雨落下后,他便鬼使神差地吩咐手下官员做好防灾准备。
这场暴雨来得突然,但他管辖范围内却没有引起大面积的灾害,这多亏了她的提醒。
他刚想说些什么,井甘又突然朝他笑了下,半开玩笑地道,“天虽放晴了,但也不可放松警惕。”
那话很短,但似乎话中有话,在提醒他什么。
萧铭想问清楚,井甘却已经转着轮椅去往了皇太后床边。
催眠开始了。
“时间回到了永平四十八年盛夏六月二十一,你与太子李随在永康宫侍候病重的皇上,然后发生了什么?”
直面事发当日,皇太后果然情绪十分激动,不安地在床上挣扎着,额头上满是汗水。
“放轻松,别害怕,你现在很安全,慢慢回忆,当时发生了什么……”
过了半晌,皇太后才稍稍平静下来,微仰着头,艰难地开口,“陛下喝不进药,随儿端了药碗亲自喂父皇,但还是喂不进去。太医说……陛下已是油尽灯枯。”
说着说着,皇太后的声音哽咽起来,充满悲伤,眉心也拧着一抹痛意。
“之后呢,可来了什么人?”
这话一出,皇太后当即又挣扎起来,双手死死捏着身下的床单,整个身体紧绷成了一张弦。
顾嬷嬷看着皇太后痛苦的样子,悲痛地紧紧捂着嘴巴,无声哭泣着。
井甘温和而又冷漠地一字一句再问,“来了什么人?他们做了什么?”
就听皇太后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带着像是要穿透人心的呼噜声,嘶喊了一声,“平王,你这逆贼——”
这一声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撕心裂肺,字字泣血。
萧千翎心颤地差点握不住笔,手忍不住发抖,却倔强地将皇太后的话一个不差记录下来。
“他做了什么?”
井甘继续发问,这回皇太后沉默的时间更长。
她耐心地道,“别怕,大胆去看,去伤心,去痛恨。只有把情绪都宣泄出来,你才能重获新生。告诉我,他做了什么?”
“随儿,我的随儿,他杀了我的随儿……”
皇太后痛哭起来,边哭边大喊着‘随儿’的名字。
她的双手高高举了起来,像是要抓住什么,在空中划拉了几下却怎么也摸不到。
“随儿被当胸刺了一刀,好大的血窟窿,我看见,我看见血不停往外涌,那么多,那么多……我摔在地上,手心按在血里,好烫,那是随儿的血,他一定很疼……甜瓜也被沾上血了,那是随儿最爱吃的,这下还怎么吃。吃不到了,再也吃不到了……”
皇太后边痛哭边断断续续说着,眼泪流进斑白的发间,将身下的枕头都濡湿了。
她突然手臂朝上猛力抓了两下,像是看见了救生草。
“如华,救救随儿,快救救随儿,救救随儿……”
激动的嗓音又渐渐变成了哭腔,充满绝望和痛苦。
随儿再也救不过来了——
如华,应该就是萧铭说的那位,及时赶到擒住了叛贼平王,没有让他篡位计谋得逞的阴姚大长公主的闺名吧。
“保重身体,别太难过,随儿想必也不愿意看到你为他痛苦的样子,他只是提前去了另一个世界等你,总一天你们还会相聚。他离开前可曾和你说过什么?”
皇太后摇摇头,表情悲痛。
精疲力竭的皇太后已经渐渐平静下来,眼泪并未停止,但似乎已经接受了丧子的事实。
萧千翎几人都暗暗松了口气,以为最痛苦的地方已经过去了,却没料到冷静下来的皇太后又突然激动起来,比之前的反应还要剧烈。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三声歇斯底里,似乎发自灵魂的质问将内室的人都惊住了。
“那本该是我随儿的位置,凭什么坐上去的是他!”
井甘清楚感觉到,屋里的气氛陡然变得恐怖起来。
谁都能听懂皇太后这句话指的是什么,指的又是谁。
井甘后背猛然升起一阵冷汗。
许是被压抑的记忆被翻找了出来,之后无需井甘引导发问,皇太后自己便将心中隐藏的情绪通通发泄了出来。
“我的儿子死了,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孩子!凭什么要我亲手把我儿子的东西拱手让给别人,凭什么要我端庄大方,识大体,顾大局。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我儿子死了,谁都别想好过,所有人都要给我儿子陪葬,陪葬!!!”
皇太后的心病不止在于丧子,还在于肩负皇太后这个尊贵身份的压抑和痛苦。
她悲痛丧子,却没有人能理解她的这份痛!
她不仅不能痛快地发泄,还要将这份蚀骨挠心的痛苦藏在心底,笑着将别人送上本该属于自己儿子的至尊之位。
将属于自己儿子的一切都拱手相让。
她肩负着身为皇太后的责任,便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脆弱和怯懦,再大的痛苦只能咬牙隐忍,拼命抗住。
如此才是天下人、朝臣、甚至家族满意的皇太后!
这些无法宣泄的痛苦被压抑,便在心底结成了暗伤。
通过皇太后的讲述,她手心发烫的症状,沾血的甜瓜、满手的血这些都可以解释了。
发病那日宫女流了血,手掌按在血里,甜瓜也滚在血里染红了,这几个点刚好与先太子被杀那日的情况全部契合,这才引得皇太后发病。
但将这几个点单独拎出来,并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萧铭几人一直忐忑地等着皇太后醒过来,只有井甘一脸从容淡定,很有信心的模样。
事实上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有多紧张,今天听到了皇太后那般大逆不道的话,也不知道萧铭会不会出尔反尔将她给作了。
若是把皇太后病治好了,至少还有点功劳,若没治好,说不定就真有可能出尔反尔。
在屋里干等着井甘有些心慌,便不以为然地摆了下手,借口屋里闷出去透透气,和阿兰一起出了屋子。
放晴的天空格外碧蓝,光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心情大好。
井甘想要让阿兰推着她到处走走,没走多远就听萧铭跟了上来。
“萧大人是有什么话想与我说?”
萧铭双手背在身后,眺望着蓝天和远山,“天真好,终于见着太阳了。”
“是啊,阴了那么久,人都要发霉了。”
沉默了一会,萧铭又开口,“井姑娘想要何时回家?我让玉清送你。”
井甘侧头看了神情难得轻松的萧铭一眼,笑道,“多谢萧大人,就不必劳烦三少爷了,随便派辆马车送我就行。天也晴了,等皇太后情况好转,不出意外的话,后日便启程吧。出来这么多天,我娘肯定也着急了,早回去早让她安心。”
萧铭点了下头,没有反对。
“催眠之前你说的那句话是何意思?”
萧铭突然发问,井甘愣了一下才想起他指的是那句“天虽放晴了,但也不可放松警惕。”
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呢。
“字面上的意思。”
萧铭侧脸看她,眉心微蹙着,显然对她的这个回答不满意。
井甘失笑了一下,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把行宫东面的兵力撤了吧。”
而后就与阿兰走远了。
萧铭背手站在原地许久不出声。
萧玉清轻声走到了他身侧,顺着他的目光望着井甘远去的背景,眸带提防。
“爹,我总觉得这井甘有点邪性。”
“确实是个奇女子。”
萧铭叹了一声,吩咐他,“把东边兵力暂时撤回来。”
萧玉清愣了一下,“爹,您相信她说的话?”
“是真是假试过便知道了。”
他仰起头望着蔚蓝的天,沉默良久转身回去。
当天下午,皇太后病情大好的消息传遍了大夫、太医们住的院落,纷纷前往皇太后的住处请见。
皇太后不耐见客,都赶走了。
大家却是真真瞧见皇太后被萧家三小姐搀扶着在屋里慢慢走路,真的能行走了。
萧千翎此时心情格外畅快,小心地扶着皇太后在屋里一圈圈地走,看皇太后额上有了汗,这才停下来休息。
“您看我说的吧,您的病一定能好,相信我没错吧。”
皇太后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明显比之前足了许多,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
“小机灵鬼,还学会揽功了。病是人家井姑娘给我治好的,和你有何干系。”
萧千翎俏皮地凑在皇太后面前撒娇,头在她胳膊上亲昵地蹭了蹭。
“我怎么没有功劳,小甘是我带来地,是我慧眼识英雄呀。”
“贫嘴。”
皇太后拍了下她红艳艳的小嘴,却是欢喜地笑起来。
皇太后自病后就一直萎靡不振、精神不济,已经许久没有这般轻松地笑了。
顾嬷嬷在一边看着,感动地几乎落泪。
“井小姐是大功,我们三小姐功劳也不小。太后可要好好赏赐两个小姑娘才好。”
“赏,都赏。那个小姑娘呢?”
萧千翎回答道,“她说您刚醒来要多休息,便不打扰您了,等您休息好了再来叨扰。”
“是个体贴的孩子。你能交到这样能干又心思细腻的朋友,姑祖母很开心。”
萧千翎蹲在皇太后身边,仰着明媚的脸庞,笑得一脸阳光。
“我也很开心!”
皇太后病情大好,暴雨又停了,颇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
晚上萧铭做东,请井甘吃饭。
这顿饭便很有分量了,行宫的厨房忙活了一整个下午,珍馐美味摆了一大桌。
“此次多亏井姑娘出手相救,这杯酒我敬你。”
萧铭坐在主位上,举起酒盏。
他一个二品大员亲自敬酒,已经是十分给面子的了。
井甘端起茶杯道,“幸不辱命。以茶代酒,还请萧大人见谅。”
萧铭笑了一下没有介意,一杯酒一杯茶同时饮下。
萧千翎一整天都红光满面的,等萧铭敬了酒,立马也举起酒杯。
“我们之间就不必那么客套了,一切尽在不言中。以后你我就是我亲姐妹,喝!”
说着不等井甘回应,豪迈地一仰脖就将整杯酒干了。
井甘抿了口茶,慢悠悠地道,“与你做姐妹有些辛苦,既要帮你治病,也要帮你破案,还要听你唠叨,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