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甘坐在客栈房间的窗户边,楼下街道上小摊们的吆喝声飘入耳中,目光却来来回回望着那两家铺子的招牌出神。
两家铺子都很受欢迎,她坐这瞧了小半个时辰,心里默默数着进出的客人,竟然不分伯仲,咬得死紧。
商场无情,市场就这么大,被实力如此相近的对家咬住,实在很难更上一层楼。
想要跨过这个坎儿,就急需新鲜力量的注入。
留仙县新流行起来的甜品便是这股新鲜力量。
井甘心中正想着事,房门轻轻被人敲响。
径儿去开了门,门外是尚野。
尚野不仅独自一人,身后还跟了个雄风武馆的弟子,端着几碟点心、小碗蜂蜜、和一壶清茶。
弟子将托盘里的东西一一摆放在小几上。
径儿想帮忙却被客气拒绝了,只得重新回到井甘身边,替她拉了拉盖在膝上的薄毯。
“两家铺子的东家都等在外头,想再见您一面。”尚野开口道。
井甘是突然造访考察,打了所有商家措手不及,也因此能了解到最真实的状况。
她一一登店拜访询问,这些铺子的东家便知道她是要从中挑选,不由都打起了精神。
没被选上的井甘都派人据实以告,最后不出所料留下了同在一条街上的采芳园和雪晶斋。
见井甘久久没回应,那弟子突然开口道,“井小姐尝尝这些点心吧,是采芳园和雪晶斋的招牌。有玫瑰杏仁糕、彩云酥、雪晶白、和一点翠。”
井甘闻言从窗外收回视线,淡淡看了弟子一眼,目光便落在了点心上。
径儿心领神会地将她推了过去。
井甘出门在外不方便,更何况要几天不回家,便带了径儿随行照顾。
尚野见井甘注意力落在点心上,便安安静静站到一边不说话。
倒是那弟子,嘴巴十分利索,替她介绍着这几样点心哪样是哪家的,用什么做的,味道如何如何。
井甘倒也不嫌他聒噪,将每样点心都尝了一遍。
尝玫瑰杏仁糕时,弟子还给她滴了点蜂蜜在上面。
味道自然都好,她最喜欢的则是那雪晶白。
雪晶白如其名,晶莹剔透,白如雪,咬起来有些q弹,带着淡淡的桂花清香,并不粘腻,口感很清爽
这弟子很会察言观色,见井甘喜欢雪晶白,便将雪晶白的碟子移到了离她最近的位置,还给她倒上一杯茶。
“配着茶吃,会别有一番风味。”
井甘看了他一眼,却也照着他所说喝了口茶,再尝味道,齿间香气更加有层次了。
“你经常吃雪晶白?”
弟子笑了笑,“这么精细的点心弟子哪儿吃得起,是雪晶斋掌柜与我说得。”
“他怎会有闲工夫与你说这些?”
井甘此言饱含深意。
若寻常客人去买点心,掌柜哪儿有精力一个个给人介绍如何吃味道更佳。
莫非是雪晶白掌柜托他在井甘面前美言、推荐?
这可是道危险题。
他是井甘请来保护她安全的,若他插手雇主的事,甚至私下收好处的话,便是僭越和失职。
弟子听出井甘话中的汹涌,却镇定自若地笑着解释,“是我主动向掌柜讨教的,除了雪晶白,这几样点心的特别吃法我都知道。
玫瑰杏仁糕加点蜂蜜味道更加丰富绵密。彩云酥揉碎和水果粒拌在一起吃可谓一绝。一点翠味道比较腻,不喜欢太甜的人可以把它当做汤圆馅,包成汤圆吃。”
“这都是你才了解到的?”
他们来双县也不过两天,这人心思倒活泛。
弟子点了点头,眉飞色舞地道,“我看井小姐心事重重,便去买了两家店的招牌点心让您尝尝,想让您开心点。有些伙计不搭理我,我就只能跟着买点心的客人去问。时间来不及,也只沏了茶,找了点蜂蜜来,没法拌水果粒、包汤圆给您尝。”
井甘倏然一笑,这人还是个油嘴滑舌的,年纪不大倒是极会讨人欢心。
弟子见她没有责怪、或嫌弃他多事,便试探着得寸进尺地问道,“井小姐可是无法决断到底该选哪一家合作?”
井甘淡然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直直射向他。
眼神幽深,似在无声质问,他怎么知道她此番目的?
和商户谈事情时并未当着武馆弟子们的面,她也不会无聊到和几个护卫解释自己出门的目的。
尚野那么沉默寡言的人,自然也不会多嘴。
弟子被她那突变的眼神看得心惊了一下,心里有些发慌,面前却努力保持镇定。
他主动开口解释,“我就是好奇随口一问,井小姐别见怪。”
“你如何知我是要选人合作?”
弟子舔了下唇,眨巴了两下眼睛,解释道,“我去买点心的时候听到伙计在议论,就好奇多问了几句,这才猜到的。我错了,不该胡乱打听,请您原谅。”
弟子以为她生气了,当即单膝跪地垂下了头。
井甘盯着他看了好一会,这人倒是很会与人打交道。
井甘沉默了许久,才终把他叫起来,却没有责怪他,反而问道,“说说看,你还听到些什么,或者……打听到些什么。”
他特意买来两家铺子的点心,还大费周章地问了许多特别吃法,还打听她此行的目的。
心眼这么多,有意在她面前表现,讨好她,应该不会只打听这些鸡毛蒜皮吧,不然就有些高估他了。
果然,听井甘这般问,弟子眼睛当即亮了起来,跪行两步靠近小几,一脸郑重其事。
“我确实还打听到一些事。据采芳园东家的邻居说,他们家最近在闹矛盾,好像是一家之主的老太爷身体越来越不好,想在还活着的时候把家分了。
采芳园最开始是老大和老太爷一点点开起来的,后来还把铺子的房契买了下来。之后老二老三相继长大,也一起帮忙打理铺子。
哪儿想到,后来老大生病去世了,老大这一房就渐渐沉寂下来,铺子的大权就尽数落在了老二老三手里。
现在分家,老二老三都想要铺子,谁也不愿放手。这时候老大的儿子也站出来,说铺子最开始是自己爹开起来的,房契也是自己爹赚钱买下来的,铺子的房契必须给大房。
老二老三那哪儿干,全都不同意,这不,就闹起来了。”
“这么隐秘的事你怎么打听到的?”
井甘要与人合作,自然要调查店铺的背景,却不如他知道的多。
弟子看井甘对他颇显欣赏,眼底漾起一丝得意的笑。
“我从小在市井吃百家饭长大,这些是必备本事。”
井甘又多打量了他一会,弟子一脸紧张且期待地观察着井甘的表情。
这可是他从尚野那好容易求来的露脸机会,费了好一番心思在井甘面前表现,就是为了得到她的青睐。
这个井家二小姐的大名他可听说很久了,在市井从小混到大,见过的人多了去了,这般独特厉害的女子却是头回见。
他有预感这个井小姐非同一般,所以想寻到机会攀上她。
尚野武师之前还曾蹲过大牢,在壮爷手底下干过。
这种人井小姐都不嫌弃,想来更看重能力。
他自诩脑子机灵,市井间的事没他不知道的,井小姐应该用得上。
然而等了好久,井甘都没有发话,反而说想要休息,把他和尚野都叫了出去。
“外面两位东家也让他们走吧,我有了决断,自会找他们。”
尚野点头应下,将门带上了。
弟子瞧着关上的房门,眼底闪过失落。
“尚师父,井小姐什么时候回留仙县?”
尚野正要去楼下见两家铺子的东家,弟子突然问道。
他好容易抓着这次机会跟井甘出来一趟,等回了留仙县怕就不容易再见她了。
尚野知道他的心思,回头对他道,“茬子,之前你帮我办了事,这是答应你的回报。
井小姐是个极有想法的,她若看上你是你的福气,若看不上你,你便是整天想尽办法在她面前转悠,她也不会多施舍你一眼。
记住你是以护卫身份来保护井小姐安全的,是收了工钱的,按井小姐的吩咐做事便是。”
尚野这是在提醒他,也是在警告他,别忘了自己的职责,闹出幺蛾子来。
之前全哥逃亡到省城,想联系道上的黑二帮忙寻找状爷的去向和下落,被尚野截了胡。
尚野便是让茬子冒充了黑二的义子,给全哥带去了引导性的消息,让全哥知道状爷没去北边,从而从他那引出状爷可能藏身的地方。
结果十分的好,全哥果然猜到了状爷的藏身地,当即便找了去,这才给了萧捕快一网打尽的机会。
茬子因此也得了尚野的赏识,做了他的弟子,在他手下练武。
尚野虽帮茬子在井甘面前露脸,也默许他在井甘面前表现、讨好,搏个机会。
但结果如何,不可强求。
茬子点头应了声是,低垂的眼眸却不停转动着,不知酝酿着什么想法。
很快便到了用暮饭的时辰,天色也暗了下来,客栈里亮起了灯光。
客栈大厅挺热闹的,许多客人出来吃饭,井甘也打开了门。
尚野就守在门口,见门打开,放下了抱着的双臂,“你要在哪儿用暮饭?”
“去楼下吧,刚好透透气。”
尚野便将她连人带轮椅一起抬下了楼,无需人帮忙。
径儿抬着双臂小心护在边上,生怕井甘从轮椅里倒下来。
一个坐轮椅的少女出现在大厅,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侧目。
但一瞧她身边几个强健有力的大汉便知不好得罪,只是好奇地看了两眼,便各自聊各自的了。
井甘请尚野一道入座,让随行的武馆弟子都坐下一起吃饭,不必太拘束。
她虽然是雇主,但没那么大规矩。
尚野也没多客气,算起来他也是井长青的师父,算井甘半个长辈,自然相处最好不过。
径儿也头一次与井甘同桌而坐。
尚野叫了伙计,刚想问井甘要吃些什么,茬子凑了过来,十分热情地给井甘推荐起来。
“他们客栈饭菜没什么特点,只有道鸡肉炒饭还不错。醉香楼的八宝鸭、排骨菌汤,小炒铺子的青椒炒肉、红烧肉、辣炒羊杂,还有一口吞馄饨店的海鲜馄饨都是双县比较出名的菜,小姐要不要尝一尝,我去买。”
井甘侧头看他微弓着身子,尽量与自己保持水平高度,一脸灿烂的笑容,又期盼又殷勤的样子。
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晚上吃不了太油腻的。”
她愿意接话,茬子高兴不已,连忙道,“不如就来一碗海鲜馄饨,再加点紫菜、香油,鲜香又清爽,晚上也好入睡。”
井甘顿了一会,闭了闭眼,表示同意了。
茬子欢喜不已,迫不及待就要去帮她跑腿,但也没忘记问问径儿和尚野,还有其他武馆弟子,有没有人想吃馄饨。
大家一致说好,茬子便麻溜地跑出了客栈。
客栈伙计见生意没了,脸色也郁郁起来。
甩了甩擦桌帕搭在肩上,转身要走,井甘叫住他。
“再给大家上几个你们店的招牌菜,都是些年轻力壮的男子汉,不吃饱哪儿有精神。”
武馆弟子们闻言全都欢呼起来。
本以为今晚只能吃馄饨,没想到还有大菜,井小姐果然大方。
以后井小姐再出门请护卫,可一定要跟着来,又能拿工钱又能吃好的。
井甘小口唱着茬子买回来的海鲜馄饨,馅儿很饱满,细嫩爽滑,汤也十分鲜美,喝下去感觉这个身体都舒畅了起来。
这时就听隔壁桌有两个打尖的青年男子说起了揽书阁的书先生。
两人都穿着一身青衫,斯斯文文,一看就是读书人。
井甘好奇地听了一耳朵。
甲道,“我看他们就是瞎扯,我昨儿才见过书先生,人家好好的,哪儿疯了。”
乙道,“但那些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书先生双眼通红地发起狂来,在揽书阁到处乱翻乱找,还撞倒了好几座书架,差点砸到人,把揽书阁搞得一片狼藉。而且瞧见的人不少。”
甲又道,“唉,可能人家出了什么严重的事,情绪激动了些,行为莽撞了些,传来传去就传成了这样,夸张!流言不可信!”
乙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倒是没亲眼瞧见,也说不好。”
甲喝了一口酒,哼笑一声,“都是些无稽之谈。昨儿书先生还在揽书阁里和几个学子讨论学问,思维敏捷,逻辑清晰,一点事没有。你就别跟着人云亦云了,败坏了书先生名声。”
“我可从不背后瞎议论,是你先提起这件事的。”
“行行行,我先提的。来,喝酒……”
两个读书人碰杯浅谈,井甘已经收回了思绪。
看来明天她还不能直接回去,是时候再去趟省城了。
这是此行护卫职责的最后一晚,武馆弟子们吃得非常畅快。
井甘却只吃了一小碗馄饨就上楼休息去了。
茬子没心思和师兄弟们聊天划拳,殷勤地又跟上楼去。
井甘已经在径儿照顾下洗漱完,合衣躺在了床上。
听见敲门声,径儿去开了门,说是茬子。
井甘犹豫了一会,还是把他叫了进来。
井甘平平整整躺地十分端正,双腿合拢,双手轻放在腹前,头下垫着迎枕,看人的时候要偏头,很不自在。
她便对茬子道,“站我面前来。”
茬子有些紧张地看着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女孩。
明明是个比他还小的小姑娘,却不知为何让他有种面对大人都没有的局促感。
他没想到井甘说休息了是真的上床休息,他还以为只是回房的借口。
早知她真的已经躺下,他应该明早再来。
茬子脚步有些僵硬地往床边挪了挪,站在了井甘视线的正前方,靠近她的位置。
他头微微垂着,小心打量眼前的人,只觉面前的场景颇为诡异,有种……瞻仰遗容的感觉。
“你三番五次在我这献殷勤,是为何?”
“我……”
茬子没想到井甘上来第一句话就这么直接,一时语塞。
他该怎么回答,否定,还是直说自己想跟着她?
哪一种会比较有利?
若她对自己不满意,直说岂不是彻底没机会了?
但尚师父说过,井小姐是很有想法的人,想必她已经能猜到自己的目的,与其遮遮掩掩被低看,不如直率一些。
“我想跟着您,请您收下我吧,不管粗活累活,内务外事,我都能做,也都能做好。”
茬子打定了主意,一下子跪下来,朝着床上的人就是重重三个响头。
头磕完了又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更像给人送终了。
“为什么想跟着我?”
茬子还胡思乱想着,头顶已经传来了井甘的声音。
茬子立马挺直背,想了想,认真回答道,“小姐是厚道人,跟着小姐有前途。”
这话倒实在,还挺纯朴,却有点不像他那油嘴滑舌的人说的话。
“我们初次相识,对对方都毫不了解,你如何就知道我是厚道人,我又凭什么要收留一个不熟悉的人。”
茬子生怕她拒绝,立马回道,“了不了解的总要先接触。您虽对我还不了解,我却对您了解颇多。您当初和尚师父不也是才认识便将他收为己用,而且他还曾帮着壮爷绑架过您,您都能不计前嫌,让他做您弟弟的师父,可见您是个心胸宽广、更看重能力之人。
我没有特别的本事,但我自小在市井长大,对留仙县可谓了如指掌,大街小巷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只要小姐能留下我,我愿为小姐效犬马之劳。”
效犬马之劳这种文邹邹的话都会说,倒是有些意外。
“你读过书?”
茬子不好意思地赧然一笑,“夫子讲课时偷听来的。”
也是,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哪儿有条件读书。
“你消息倒是灵通,尚野与我之间的事知道地门清。”
茬子这会稍稍摸透些井甘的脾性,是个不喜欢别人拐弯抹角的,他也就实话实说。
“其实这些都是尚师父和我说的,我帮尚师父办过事,我便问了他些和您相识的事。”
“尚野知道你想跟着我?”
茬子自幼失怙,最是懂得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主意着井甘的表情,看她并没有不快,这才敢点了下头。
若是井小姐气尚师父帮他露脸,岂不是把尚师父连累了。
虽是帮助尚师父办事得来的回报,但他也是真心感谢尚师父这次让他随行,给他接近井甘的机会。
“我只是想为自己谋个好去处,尚师父也是可怜我孤苦无依才会帮我,我绝无其他不轨之心。”
井甘交叠在腹前的手轻轻摩挲着,视线往床边看去,只能瞧见他大半个头顶。
他有一双让人怜惜的鹿眼,有些水润润的,认真盯着你看时,如同迷路小鹿,让人难以拒绝。
香炉里的安神丸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寂静在房间蔓延开来了。
井甘闭着眼不知睡着了还是在思考什么,许久才睁开眼。
“你以后还是继续待在武馆吧,我若有事要让你做自会找你。”
这话便算是应下了,虽然没有把他带到身边去,至少已经算是她手下的人了。
茬子激动地脸色泛红,当即又朝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主子,小的定尽心竭力为小姐办事。”
他身份转换地倒快,直接称呼起了主子。
“别磕了,我还没死呢。”
茬子整个人都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立马道歉,“是小的太兴奋了,主子福德无量,定会长命百岁。”
嘴巴倒是甜得很。
“正好我眼前有桩事就交由你去办吧,办得好自有奖赏……”
茬子从这话听出她的未尽之言,办得不好怕是就不会再要他。
这是主子对他能力的考验。
茬子当即肃然起来,身体也不自觉紧绷。
“这次一下子谈成了几家合作,日后每日甜品的生产量将会大大增加,家里的工作间已经不够用了,我想新找一处作坊,日后甜品制作都在作坊里。这事你去办。”
井甘就囫囵这么一句话,也没具体要求,作坊的位置、价钱、大小,什么都没说,全让茬子自己想。
茬子却激动于井甘用将这么重要的事情来考验他,侧面也可看出对他的期待和重视。
茬子听到了任务心思便开始活泛起来,回忆县里有哪些空院子可以当作坊。
“主子放心,小的一定办好,绝不让您失望。”
“那我就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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