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驾崩……”大太监的声音尖利悲恸,拖着长长的哭腔,从申屠玥的病榻慢慢向宫外蔓延。
大殿之内,按照官秩高低,百官纷纷跪成一片,哀不自禁。
数不清的宫人表情肃穆,匆匆穿行往返,筹备国丧的程序庄严而复杂,繁琐得没人敢抱怨。
唯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太乐队的挽歌声在经过了数次暗地里的彩排,此时整齐划一地响起,完美得没有任何纰漏,反而叫人悲伤不起来。
宫外的情形无从得知,即便悲恸一片,也分辨不出哪些是真心敬仰,哪些是碍于权威。
碧玉躲在偏厅之中,先是啜泣,接着放声大哭,一连好几天,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最后什么都不再回忆,身心像是全被抽干,血肉也变得不再鲜活,所谓的行尸走肉,莫不是如此。
身着一身斩衰丧服的樊舜英用手势制止了门口宫女的请安声,不知是刻意放慢了脚步,还是屋内之人并不在意周围发生的一切,她走到碧玉近旁,半晌没说话,同她一起麻木地沉默着,直到快要失去知觉之时,她心头凛然一寒,声音突如其来,“你没去送他最后一程是对的,他怎么看都像是睡着了……我不忍心打扰,更不愿用哭声扰乱了他的安静……”
泪流得太多,悲伤已倦,此时唯有没有任何含义的笑,碧玉僵木的开口,“我眼睁睁看着他最后一丝呼吸飘走,踮起脚跟,也抓不到……我不愿相信,将棉絮置于他的口鼻之前,它们却纹丝不动……我多希望他只是在开一个玩笑,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樊舜英心上一碎,可还是冷冷相问,“你比我想象得更在乎他,可他不知道……你不觉得后悔吗?”
碧玉还是保持着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口中吐出的气体没有半分温度,“他知道又能如何,并不会因此就——”话停住,思绪开始沉沦。
“你真以为圣上大行(即驾崩)的原因是恶疾缠身?”樊舜英的话犹如山洪爆发,一下就将支撑人心的全部支架冲垮,“他的死另有隐情。”
“……”碧玉不知该如何回应,怔怔地望着她,眼眶似乎要被涨破,胸腔内巨浪拍岸。
樊舜英抽动了一下嘴角,双肩也跟着颤动了一下,放慢语速,“圣上入殓之时身着金缕玉衣,循着惯例,先在梓宫里放置了一天……哭祭结束之后,准备邙山入陵之前,发现那玉片全都变了颜色……玉能验毒……”
碧玉惊声,眼前瞬间一黑,“啊!”
“圣上沉疴不起的原因在于中毒。”舜英的表情和语气同样决断,片刻才稍稍稳下,继续说,“……太医已经证实了,圣上中了一种奇特的慢性毒药,因为毒发症状与旧疾相似,他又一直讳疾忌医,心上逃避着……这毒便越藏越深,不容易被人被己觉察出……我想他至今也未必明了,只以为是大限已至……下毒之人对圣上的心性和习惯了如指掌……”
“可圣上的饮食起居都有专人检查,绝不敢有丝毫怠慢,究竟是什么人从中做了手脚?”碧玉感到这说辞难以置信,“这几乎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舜英微微抬了下巴,眉虽锁着,可口气里静着,她同样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正是圣上身边负责膳食的侍婢所为——她事先便已服用了解药,试毒便也什么都试不出,形同虚设……更何况这毒,健壮之人即使误服了,也会自行消解,它本就是有心之人为圣上量身打造的……”
“会是何人指使?竟然有这样歹毒的用心……”碧玉有些激动,唇上干裂的细口慢慢渗出红色的血丝,她对申屠玥,终于走到了爱比恨多这一步。
舜英哼了一声,“一开始我还以为这婢女是刚水铸成的,态度无比强横,训斥、杖责之下硬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于是我令廷尉用遍酷刑,将她手脚的指甲全部拔除,又用烧红的铁钉刺进她的膝盖骨……人总是会感觉到痛的,我不知道她心上是怎样的一份坚持,可之上,她显然承受不起……最终还得开口求饶……便像倒豆子一样倒了个干干净净……”说罢,阴阴一笑。
碧玉听着这不寒而栗的刑罚,禁不住后背发凉,冷汗涔涔,声音像是冰窟中打捞出来一般,惊寒却迫不及待,“她是什么来历,都招认了什么?”
樊舜英嗤鼻一笑,看定她的双眼,竟有心思卖弄起关子,“你猜猜看?”
“谁会这样?”碧玉根本不敢去猜想,莫名的恐惧萦绕和挤压着她,这个问题在她脑海中不停盘旋。
“你知道小长沙王为什么突然回洛阳吗?真的只是想回来看一眼,那么简单?这个地方对他们母子来说,还值得留恋吗?”舜英突然拉长了声线,质问着,“申屠钧随母离开时,只是一个胆小懦弱的小孩儿,他本该对这里充满了畏惧……可他竟然敢回来?那么悠闲和淡然的态度,你觉得正常吗?”
碧玉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以为这样就能挥去眼前一幕幕夹着血腥的尘嚣,凉亭中貌似超然物外弹奏乐曲的少年有着另外一张面孔。
“知道齐澜为什么带琴入宫吗?”舜英又冷冷发问,像是启示着什么,果然,碧玉最不愿意相信的事情便是事实,“那稀少而珍贵的毒药便是搁在琴中带进宫中的……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早已买通那侍婢,无论是财还是情,如今都不得而知……申屠钧说他怀念洛阳,我一直不知道他怀念什么,现在终于明白了,他怀念的是一直撑着他的信仰——复仇……我知道你见过他,那样一个清俊潇洒的少年,哪里像被仇恨炙烤的人?”说完,也缓缓合了眼,说不清是忧愤,还是怜悯。
“……圣上在世之时常叹蜘蛛网的奥秘……规律早已参悟,可最终还是会被蛛网粘住……我们都只看到那一片广阔无垠的天地,以为单凭自己的努力和意志便能全部将其容纳……”碧玉一声自嘲,声音愈发苍凉,“其实自己不过是一只微不足道的昆虫,头昏脑沉、一不留神,就会钻入那张看似柔韧、实则致命的薄网……这一切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轮回……到了最后,错的能变成对的,对的也能变错……歌不成歌,曲不成调……”
“我本想将他们母子挫骨扬灰……可是,你我都很清楚,这一切的缘由……我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何况此事若是昭告天下,恐怕又会狼烟四起……”舜英的眼光和语调一起暗弱了下去,显出无力来。
“放过他们吧。”碧玉不像是恳求,而是酝酿而出的结论,“他们的心愿已经达成,仇恨的担子也能卸去……本就不是为了皇位而来,何须闹得满城风雨?”
“可觊觎这皇位之人又岂能小觑?一众藩王虎视眈眈,异族叛心昭然……圣上临终之前,早已为我们安排打算好……他让我们带着睿儿前去幽州投靠樊枫……这皇位也已拟定旨意,传给八殿下申屠元冼……”舜英慢慢说,神情低落。
碧玉喉间涌上一股苦涩,却带着欣慰的芬芳,“看来他是真心疼爱睿儿……他终究还是明白了,所谓的皇座、所谓的江山,都是不值当的东西……”
“可睿儿是我的孩子。”舜英说出的话,像闪电、像惊雷,震破了碧玉的心房。她嘴唇哆嗦着,鲜艳的血丝变得更宽更长,疲惫的眼里带了绝望,下意识按住自己的心口,弱着声回答,“是的,他是你的孩子。”这辈子,她说过许多违心而无奈的话,这一句,伤自己最深。
舜英这才松了口气,不再看碧玉,“你送圣上回东海封地安葬吧,他不喜欢邙山的皇陵。”听着像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碧玉点了点头,一脸凄静,“我一直不知道如何面对他,现在知道了,理应多陪他走一段……”
樊妃却摇了摇头,反复犹豫,最终还是心一横,“……然后你就在东海国安度余生吧……这虽然忤逆了圣上的心意,可是却对你我有好处,对樊枫好、对睿儿好,对许多人……圣上的死因我亦不会再追究……”
碧玉幡然醒悟,原来樊舜英已将一切计划得如此周祥,她欲哭无泪,只好紧紧咬住下唇,默默点头,即将面临的失子之痛令她难以发出一言。
舜英看着她唇上深深的血痕,心中难免痛楚,可又害怕轻易的动摇令自己一无所获,她不想失去睿儿,这个孩子如今成了她生命的全部,为此,她不惜使出卑劣的招数,自私冷漠的程度令自己鄙夷,可是又能如何?她同样感到孤苦无助。
“圣上临行之时留下旨意,需回封地安葬。”当碧玉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眼泪早就流尽风干。人们看到的,只是一张冷冷的、绝美的脸。没人知道她的爱恨是以怎样的方式纠结在一起,也没人关心。在这个为求自保的年代里,没人在乎死,或许略有疑虑的,仅仅只是死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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