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过了多久,没人有勇气去度量在这水牢里的分分秒秒。碧玉的眼皮越来越重,她睁不开,也不敢睁,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凝固住,她的灵魂努力想要冲破躯壳重获自由……隐约中,牢门口好像来了人,一声怒吼,“还不快把牢门打开!”,守门的狱卒犹豫不决、吞吞吞吐,“樊……樊将……将军,没有殿下的吩咐,小的……不……不敢啊。”只听“嗖”的一声,是金属脱鞘的声音,听上去凌厉刺耳,“想活命的就赶紧打开,否则立马让你人头落地。”狱卒吓得面无血色,手颤微微地去掏腰间的钥匙……
不等水牢的门完全打开,樊枫一脚将狱卒踢到一边,猛地推开门,径直跳进水里,他迅速解开碧玉身上的绳子,双手将她托起,紧紧地搂在怀里,碧玉努力想睁开眼,眼皮却像被磐石压住,她的嘴唇轻轻抽了一下,气若游丝,“……大王……夫君……我要和你一起死……”樊枫楞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她在叫申屠奕,她竟然是一直叫申屠奕“夫君”的。
樊枫的心像被撕裂了,轻轻说“我们不会死,我们会去一个地方,那里温暖、安全……你不会再害怕……”碧玉蜷缩在他怀里,渐渐失去知觉,平静下来……
当碧玉再度睁眼之时,人已经被安置在樊枫府上,她一眼就看到樊枫那张忧戚的脸,微红的血丝杂在眸里,格外明显,忍不住心上一痛,“樊将军,你又犯傻了。”
樊枫将她的一只手放到自己脸颊上,“我要谢谢卫邈,给了我这次冲动犯傻的机会,更让我坚定了信念……再也不会放手。”他的额头和话一样滚烫。
碧玉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悲怆,唇和脸都惨白非常,“为什么我总会拖累自己在意的人?”
樊枫用自己的前额贴住她的额际,“谈何拖累?能为你而累始终是一件有滋有味的事情。”
碧玉含泪问“从一开始的利用,再到后来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和背弃,你为何不怨恨我?”
樊枫摇摇头,微微笑着,有着温柔的强硬,“该怨恨的人,始终不是你……如果你不肯为自己的将来打算,那么就让我为你决断。”
碧玉缓了一口气,说着一句不相关的话,“躺着太累,我想靠一靠。”
樊枫慢慢扶起她,在她身边坐下,“床榻太硬,靠我身上。”
碧玉回身,轻搂了一下他,本该沉甸甸的话说出来却是轻飘飘的絮状,“自从申屠奕死后,我能感受到的温暖全都来自于你,每一次你总是会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我的后半生能像现在这样一直倚靠着你吗?”
樊枫紧紧拥住她,心湖上溢起一阵莫大的喜悦,“我会永远像三山五岳一样存在着,为你承载一切风霜雨雪。”
“樊枫,谁借你的胆子,没有孤王的许可,你竟敢私闯王府,从牢中将人劫走……”申屠玥怒不可遏,深瞳中本是琥珀色的光逐渐变成破碎的玫瑰色。
“你这样对她不公平,她活不了……”樊枫努力克制着,来之前他已经答应了碧玉要跟申屠玥心平气和谈一场。
申屠玥冷漠一笑,“即使是死了,也跟你没有半分关系。”
“你答应过长沙王要照顾好她。”樊枫掷出一句,话虽平淡,却能卷起风沙。
“那是孤王的家事,你不在禁宫统领宿卫兵,倒是一门心思掺和着我们皇家的恩怨。”申屠玥故作愤慨地说,避重就轻。
“臣不敢。”樊枫依然压制着强烈的情绪。
“从孤王府里直接劫人出去,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我是娶了你的姐姐,也的确要倚仗你在军中的威信,可这些并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她名义上是我府上的婢女,可她实际上是我的女人……你还不肯接受这一点吗?”
“殿下的权势总有遮盖不到的地方,譬如她的内心……她心里没有你的位置,除了供奉着对你的一腔仇恨……”樊枫的回应强劲有力,“你施加在她身上的苦难已经足够多了,请你让我带她走……我能给她她想要的生活。”
“我从来不在意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如果我在意的话,申屠奕现在就应该还活着……”申屠玥绝情地说,一脸无谓,“我所在乎的,只是我的生活中暂时不能缺少了她……那样的话,将是多么贫乏无趣。”
“你不觉得你自私得既残酷又虚伪,你的心里究竟怎样待她,恐怕只有自己明晰。”樊枫冷笑一声,带着嘲讽的意味。
“这些都不重要……她本来就是我跟申屠奕之间的赌注……失去她,孤王就是彻底输了。”申屠玥不甘示弱。
樊枫望定他,耐人寻味地急促一笑,“这又何必呢?殿下是真不明白吗?你跟长沙王之间的这场赌局,根本就没有输赢……他的死,无外乎让殿下你收获了两样东西。”
“是么?孤王洗耳恭听。”申屠玥用目光逼近他。
“第一件,你在这个世上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失去了唯一信任你的兄弟;第二件,你心里视如珍宝的人将永远记恨于你、怀念于他。”
“你……”申屠玥竟一时语塞,岑寂片刻,话里夹着几分胁迫,“我能让你做到北军中侯的位置,也能让你不名一文。”
“确实不排除这个可能,但我河东樊氏是第一等的高门士族……我手上的乌桓骑兵勇不可言、以一当百……殿下认为我樊枫是束手就擒的人吗?”樊枫终于拿出针锋相对的态度。
“你在威胁孤王?”
“不敢。”樊枫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回答。
“为了一个女人,一个早已不再玉洁冰清的女人……你竟要与我对抗……”申屠玥幽深传神的眼中有着含而不露的煞气。
樊枫并不畏惧,直言,“殿下又何必出言相辱,她的命运完全由不得她自己……是谁把她陷入今日这种备受非议的境地,殿下心知肚明。”
“樊枫,你……”申屠玥完美无缺的脸上有了一丝扭曲的遗憾,他静默了一会儿,用有些浑浊的嗓音说“你要带她走也可以,前提条件是把手上的军权交出来,将乌桓骑兵编到我名下、听我号令……另外,去镇幽州,帮了我灭了宇文恕他们……”
樊枫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丝毫没有犹豫犯难,“可以。”简简单单两个字,真真正正一字千金。
“为了一个女人,值吗?”申屠玥忍不住问。
“我不知道,但我现在必须这么做。即使会后悔,那也是以后的事情。”樊枫坦诚而答。
申屠玥长声一笑,“樊家怎么会出了你这种不孝之子,你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的父祖用鲜血换来的……你却为了一个女人将它们拱手相送……我为你们樊家、为你们河东樊氏感到悲哀……”他的话穿云裂石般带给樊枫一阵眩晕。
努力镇定下来,话里透着清澄,“繁华权位都是过眼云烟,真爱之人才是可遇不可求。”
夜渐深,风渐弱,朦胧的月影在墙头潺潺流动,似水如梦。
碧玉端坐镜前,跳动的烛花一如既往,带着热烈和孱微。
樊枫立在她身后,静静看着镜子里花一般的容颜。
碧玉伸手将发散开,馥郁沁人的香味在沉静中缓缓发酵,她拿起木梳,声音如同飘洒的音符“你可愿为我梳头?”
“我手笨,怕弄疼你。”樊枫一面这样说,却又一面接过梳子,一丝一缕,小心翼翼梳理起来。
他那张专注的脸令人着迷,碧玉心一暖,鼻子却酸了,回身过去环住他的腰。
樊枫拿着梳子的手顿时僵住了,像是昔日梦境中的情景重现,低声询问“你怎么呢?”
“没什么……只是感觉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就像幻梦一样,叫人不踏实。”碧玉如实说出心上的担忧。
樊枫抚摸着她的发丝,沉吟片刻,“你不用忧心……都是东海王亲口答应的,他还让我今后善待于你……我暗自揣度,他想必是将这些恩怨情仇看开看淡了,所以这放手的姿态才会如此洒脱……”
“这不像他的风格,他从来不会做成人之美的事情。”碧玉心上疑云重重,眉上淡淡的黛青色笼着忧愁。
樊枫无意识地搂紧她,指甲不自觉掐入掌心,只是语调依然轻柔平缓,没有半点波澜,“长沙王的事情始终是他的硬伤,他心上难免对你存有愧疚……我想今后他是怕无法面对你,才应允了我的请求……人总是有感情的,他也不例外,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只是顺水推舟,谈不上成人之美……”
碧玉将头深深埋进他的怀中,“不管怎样,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也是。”樊枫笑着安抚她,吻了吻她的眉心,“我要娶你为妻。”
“你虽然可以同时拥有两位正妻,可我不要名分,那样才能弥补我对芊墨夫人的亏欠——没有女子愿意与人分享夫君……我出现在你们中间,本来就是一件突兀的事情,怎能还有这样的奢求?何况以我的身份,只会给你带来流言蜚语——”
樊枫正要张嘴解释,被碧玉捂住,“我知道你不在意旁人的闲话,可是我能为你做到的,请顺了我的心意。”话里有着固执的柔情,让人无力辩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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