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这里兴风作浪、咄咄逼人?”申屠玥明知故问,力度和节奏不高不低、不紧不慢。
即使浑身发冷,思绪如麻,碧玉仍知道,申屠玥开口过问,事情就不会迅速平息。
只见他慢慢走到碧玉和齐澜身边,樊枫一身甲胄,率着武装齐备的虎贲,紧随其后。
申屠玥并不看碧玉,只是围着齐澜悠悠踱了半圈,猛地抓起她的一只手。这个唐突轻薄的举动让碧玉的心一下悬到了嗓子眼。
小小的申屠钧赶紧躲到母亲身后,齐澜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蛋,稍稍安抚了这个柔弱胆小的孩子……她用力想挣开被申屠玥钳住的手……申屠玥却使劲一甩,齐澜险些没站稳。
“齐澜侧妃,你这是唱的哪一出?你是在嫉妒我只要了梁庶妃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可以把你一并带回府去……反正三哥的女人我都有义务替他照顾……”申屠玥言语轻佻,像是要故意让齐澜心中的怒火烧得更旺一些。
齐澜果然怒不可遏,指着申屠玥破口大骂,“申屠玥,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卑鄙小人,枉生了一副锦绣皮囊,心肠狠毒远甚蛇蝎……”
申屠玥慢慢闭上眼睛,竟像是在品赏和回味一首美妙绝伦的曲子。
碧玉心中知道不妙,赶紧拉住齐澜,示意她住口。齐澜看了看碧玉,眼中竟是轻蔑,她扔开碧玉的手,仍觉得不解心头怨恨,又朝着她狠狠地推了一把,碧玉身体失重……眼看头部就要不偏不倚碰在假山石上,樊枫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挡了过去,碧玉的头枕在了樊枫肩上。
申屠玥面上丝毫不见怒意,仍旧不瘟不火地说,“齐侧妃,我听说你有一双玉手,纤细白净,玉洁冰清……可惜了,一双抚琴的手,一双能绣活鸳鸯的手……差点忘记了,还是一双能抚摸孩子的手……”申屠玥停顿了,留下可怕的空白,碧玉脑海里飞快闪过不祥之念,她根本无暇分神,更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近距离靠着樊枫,而樊枫的后背硌在棱角分明的石上,他一脸的肃杀之气,硬朗的侧脸线条流畅。
申屠玥只是轻轻一挥手,身后的虎贲便围了上来。他像是无可奈何,摆出一副惋惜状,“……只是很快它们将不再属于你……齐侧妃,从此你将再也没法随心所欲地扇人耳光,推拉搡揉……我可爱的侄儿,你光秃秃的手腕怕是会吓着他……”
“你想做什么?”齐澜的声音开始颤抖,目光紊乱。
碧玉冲到齐澜面前,用身体护住她。这次,齐澜没有再推她,可也看不出有任何感激之情。
申屠玥冷笑了一声,碧玉的举动并不在他的意料之外,樊枫却略带惊讶。
像是不愿再继续周旋,不愿再多费口舌,申屠玥语气有些慵懒,甚至心不在焉,声音低低的,却让人胆战心惊,“去,双手砍了……”
几名虎贲领命上前,正欲拉出齐澜。碧玉突然拔下头上的一只金钗来,对准了自己的脖子,“东海王殿下,今日齐澜姐姐若是受到伤害,我人单力薄、无力挽救,只能搭上这条性命弥补心中的愧疚……我知道人命于你,轻如尘埃,可是即使这微不足道的生命也并非你能完全掌控和左右的……事到如今,我能做主的,唯有此命而已……”
一众人都被这情形怔住了,虎贲们不好生拉硬拽,只好用目光请示申屠玥的旨意。申屠玥死死地看着碧玉,面色晦暗,嘴角抽动了两下,却一言未发。樊枫眉头紧蹙,淡淡的忧伤在他眼底回旋。
一阵死寂之后,年幼的申屠钧忽然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喊,“母亲,玉姨,你们都不要死啊……钧儿已经见不到父王了,不能再见不到你们啊……”
齐澜和碧玉的泪几乎在同一瞬间往下落。
偌大的长沙王府,空旷冷清,只剩下女人、孩子和刽子手。自从申屠奕出事后,府内女眷大都作鸟兽散。王淓无奈之下,携申屠炽草草回了兖州,她娘家是那里的高门大户;花钿失踪了,没人知道她的去处;齐澜在府内枯坐了很多天,当她确定了再也等不回那个朝思暮想的熟悉身影时,便决定带着申屠钧去投奔自己的从父,她雇来马车,马虎收拾了一下行装,正打算出发,却在院里遇上了听说已被申屠玥接回府中的梁碧玉。
凭心而论,这些年,她与碧玉的相处说不上美好融洽,却也礼尚往来、相互尊重。跟府上许多妾室一样,齐澜也嫉妒过碧玉,申屠奕长期专宠她一人,再宽宏大度的女人也会心生抱怨。齐澜还没出阁之前,大气高贵,是个开朗灿烂的女子,若不是父母三番五次地制止,她学会的就不会是女红、琴棋类,而是刀法和剑术。
申屠奕遇害后,她不止一次地后悔当初听从了父母的说教,试想如果她今日是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侠客,她会不会就有充足的能力去保护他的丈夫,再不济,也能替申屠奕挡住那致命的一击。可惜现实不容假设,她嫁了如意郎君,生下聪明懂事的儿子,本想着就此一生、别无他求,无奈看似平凡的心愿竟成了一个奢望。上天并没保佑她英明神武的丈夫,也没给予她一身高强的武艺,甚至没能留给她一个可以尽情坦露心声的机会,申屠奕将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从容不迫、少言寡语的女人内心有着多么强大的热情和多么渺小的希望。
齐澜却也并不恨碧玉,碧玉待人温和,没有一点儿恃宠而骄的跋扈神色,更为重要的是,齐澜能感受到,那份温和来源于内心,不是装出来的。她喜欢没有心计的女人,最好像自己一样简单,所以整个王府,她打心眼里喜欢王妃书婉和碧玉——她喜欢王妃轻轻叹气的模样,喜欢碧玉愁容中的丝丝笑意。不过,如同喜欢一样,齐澜把厌恶也藏在了心里。她不喜欢花钿,她总觉得花钿笑起来明媚得过头,一个郁郁寡欢、望月无眠的女人内心深处想来也不会有那么满的喜悦。
但当碧玉此刻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出现在这萧条的长沙王府,出现在失去申屠奕的巨痛与反思之中,齐澜突然怒了,她失去了一贯的高贵矜持、风度修养,失去了一贯的低眉顺眼、言听计从,她从心底怒了,她怒申屠奕爱碧玉,怒自己爱申屠奕,更怒碧玉爱申屠奕爱到竟然可以忍辱负重的地步——原来齐澜心里竟是一片明朗,可是她还是必须宣泄一番,为了自己,也为了所有不被申屠奕看重的女人。
申屠钧的哭声还在延续,他还只有七岁。他父亲申屠奕七岁的时候,有慈爱的母亲和宽容的哥哥;他从兄申屠瑾七岁的时候,有敢于担当、一身气魄的叔父。轮到他七岁了,他却只有一个无力回天的母亲,一个备受煎熬的姨母,还有一个杀气腾腾的叔父。
孩子的哭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齐澜弯下腰来,抹去申屠钧脸上的泪水,他双眼泪汪汪的,惊恐和无辜挂在本该活泼灵气的脸上。齐澜一边抹着孩子的眼泪,一边却忍不住放任自己的眼泪,此情此景,母亲的心苦不堪言。
碧玉没有放下手中的金钗,钧儿的哭声让她更为坚定,她知道申屠玥一定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于是她稍一用力,细利的金钗插进了脖子里,金钗不是什么杀人的武器,却也能让人慢慢死去。有鲜血顺着金钗流了下来,竟也如泪滴般。
申屠玥大吼一声,“住手!”示意虎贲们前去制止。
可碧玉是个倔强的人,她又一用力,钗子又深了一些。鲜血就那么漫不经心地流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齐澜张着嘴,她的语速从未如此缓慢过,“碧……玉……”眼里有新涌出的泪花。
申屠玥忽然激动了,“碧玉……”语速同样渐渐慢下去,“……让齐侧妃离去……”
碧玉这才笑了笑,她知道申屠玥会答应她,因为他永远都亏欠着申屠奕。碧玉会让这份亏欠越来越深、越来越沉,直到他不堪重负。坚若磐石的意志开始在碧玉心里扎根,她知道,从申屠奕离开自己的那天起,过往的就都是死去的,尤其是过往的自己。她必须强大起来,直到坚不可摧的地步。
可她一下子就败在了齐澜面前。碧玉依然柔弱,甚至比以前更加柔弱。后来她才逐渐明白,没人能在所有对手面前都屹立不倒,有些对手与自己抗衡的是真情赤心,是无法打败的时间。
齐澜一眼都没看申屠玥,她对他没有谢意,更无感恩戴德。她不吝惜一双手,更不吝惜一条命,可孩子使得她必须苟活于世。即使如此,妥协谄媚的姿态仍为她不屑。
她看着碧玉,千言万语开始杂乱无章,“碧玉,你别这样……伤了自己……你要像我一样活着,还要活得更好些……我们都要深信,大王在天有灵,他会保佑我们……也会惩罚那些不忠不义的背叛者和穷凶极恶的暴徒……治伤要紧……你留了那么多血,还有眼泪……我们今日一别,不知还能不能再次相逢……请你务必珍重……我今日虽对你恶言相向,可是我从未真正忌恨过你……”
齐澜又说了很多,碧玉的笑容很惨淡,鲜血不再继续流出。碧玉知道,真要寻死那只钗子就应该往胸腔里捅。同样的道理,在场还有一个人懂,那就是申屠玥。
樊枫待在一旁,像是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漠然,又像是毫无所指的悲天悯人他害怕碧玉会再次倒下,而这次将再也不会缓缓睁开双眼。
齐澜拉了申屠钧,往门外走去。钧儿边走边回头,碧玉朝他挥了挥手,手微微抖动着。樊枫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碧玉又倒下了……这次不等樊枫上前,申屠玥已先他一步,扶住了她。
在回东海王府的马车上,申屠玥只对樊枫说了一句话,“内弟,我开始嫉妒起三哥来了。”他不知道,今天发生的一切更深地烙在了樊枫脑海里。樊枫回了一句话,“是因为齐澜说的那番话吗?”
申屠玥开始回想起齐澜的话来,“……你以为这王府就你一个人爱申屠奕吗?告诉你,王妃爱他,花钿爱他,我齐澜也爱他……”
默默一叹,“有爱如此,夫复何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