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黑了,如同一口黑漆漆的锅粗鲁地扣了下来。
申屠鹰像是醉了,说话和走路都有些失重,口鼻之中萦绕着的酒香时浓时淡,让人愈发飘然。
他正了正衣冠,犹豫着今晚是不是要去看望绮梦,他说过不会常去打扰她的生活,可是绮梦就像一根线——牢牢系在心上的线,解不去,也剪不开,只能任由它纠葛成一团。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耳光,脆生生的,像玉如意猛然折断的声音。他被自己的比喻逗笑了,可笑着笑着,眼里还是有湿润的液体往外渗。
“殿下,山侧妃请您过去一趟,她说有要紧事。”跑来一个丫鬟,埋着头拘谨地说。
申屠鹰顾不上看她,既惊又喜,醉意左右不了他清醒的大脑,干脆地说“我这就去。”说罢,往绮梦的寝殿走去,丫鬟有意要跟随,被他一个手势拦住了。
他很少像现在这样,带着淡淡的酒味,只身一人,慢步走在府里的石子路上。夜里的风似乎也是黑色的,吹进他的眼里,周围的景象变得更加暗沉。
绮梦的寝殿离他的正殿很近,他有心如此,以为距离越近,对她的守护就会越有效。他已经没机会做一个孝顺的儿子了,只能尽力去做一个好的兄长,可惜,他却不得不利用她,还是使用这样恶劣、违背伦常的方式。
他始终亏欠着绮梦。
涟漪曾在他耳边说,“等到大局已定,殿下只需一纸休书,绮梦姑娘便可重获幸福和自由。”
他竟然会采纳这样一条除了荒谬,还是荒谬的策略,有时他自己都会觉得难以置信。可还有比这更能缓解燃眉之急的方法吗?申屠甬有意让各种谣言满天飞,他在朝臣和世家大族中的威望日益降低,那些得力盟友也一个一个地遭遇不测……这一切无疑是一个精心的布局,他尽力想从罗网中挣脱出来,可怎么也找不到缝隙,如今终于寻到了一个像是网眼似的漏洞,他几步是不假思索就钻了进去——其实他一直沾沾自喜,以为是钻了出来。
现在,他即将走到这张大网的正中央。收网人含着笑,慵懒地伸着懒腰。
石子路很快连上了台阶——绮梦的寝殿到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酒的味道挥散得差不多了,才轻轻推开了房门。
房外房内只有绮梦一人,申屠鹰不觉意外。
她还是站在窗前,即使这样连星光都没有的夜,她还是看得全神贯注。
“绮梦,你找我……这么晚了,你应该早点歇着的……只要不是太要紧的事,我可以明天再来……可下人说你有急事,我想着还是过来了……”申屠鹰的话有些颠三倒四,却十分细腻温柔,“府上有筵席,我喝了不少酒,但没醉,所以,你可以放心。”
绮梦虽然神色有些不自然,可很快变得坦然平静,单刀直入地说“我想我必须告诉你,你身边的涟漪居心不良,她会对你不利。”
申屠鹰先是一怔,接着笑了,“你这么严肃的表情,说出的话却这样惹人发笑——涟漪是个好女子,她在我身边这么久,我心里很清楚……你不要听府上那些人挑拨是非,她们都对涟漪有成见。”
“你为什么这么维护她?她的种种行为,你难道不觉得可疑吗?她真的是申屠甬派来迷惑你的。”绮梦气呼呼地说。
申屠鹰觉得更好笑了,边笑边说“绮梦,你想太多了。你来这府上时间不长,知道的少……涟漪确实是申屠甬派到我身边的,可她从来没有迷惑我,我对她是真心实意的,她对我也是推心置腹……”
“推心置腹?”绮梦急得要跳了起来,“她心机深重,你被她蒙骗了,怎么还浑然不觉呢?是她亲口对我说,她是一个奸细,她会让你身败名裂……”
“她亲口说的?”申屠鹰装出诧异的样子,可立刻笑开了,“哪会有奸细亲口对人说自己是奸细的……她跟你开玩笑罢了……没想到你也当真……”
“哥哥!”绮梦忽然叫了一声,申屠鹰楞住了,“绮梦,你——”
“哥哥,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听得出来她是不是在说笑话戏耍我……你我一母所生,血脉相连,我纵然是再怨恨你,也不会加害你……”绮梦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心里的话都给逼了出来。
申屠鹰轻轻去揽她的肩头,“你能叫我一声‘哥哥’,我死而无憾……你还能这样为我着想,真是令我无地自容……我知道自己自私、可恶,毁了你终身幸福……你若真是讨厌涟漪的话,我以后不让她来烦你就是……你这样担惊受怕,我会放心不下……”
“我不是讨厌她,她真的是——”
申屠鹰制止她继续说下去,神色庄重,“来,绮梦,你先坐下,我和涟漪的事情,我慢慢说给你听,如果你听完以后,还有异议的话,我就让她去住‘听风阁’,这样你眼不见为净……”
绮梦还想分辨,却被申屠鹰拉着坐下,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将心神安定下来。
申屠鹰讲述的故事曲折动人,他口中的涟漪温柔善良、饱受屈辱却仍然清白自重……连绮梦都开始迷糊起来,分辨不出虚实,可涟漪在她面前张牙舞爪的情形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不对,不对,”绮梦狠狠地摇头,“她明明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
申屠鹰疑惑地看着绮梦,显然还没从自己一手塑造的故事情节中走出来,“妹妹,我想你是太敏感了……你越是害怕让人知道,就越会以为别人已经知道……你心上负荷太重……这都是我的过错……”
“我房外的墙是你连夜安排人用硝水化的,因此还出了人命,是不是?你还要为我修建新的宫殿,是不是?”绮梦厉声追问了两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的?”申屠鹰眉一皱,嘴角扬起。
“涟漪专程过来告诉我的。”绮梦以为这会成为新的证据。
“她还真是压不住性子……我本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申屠鹰的话让绮梦彻底绝望了,她无力地说“就因为我一句无理取闹的话,害了一条人命,这也是惊喜吗?什么宫殿我都不要,我只希望你别让女人蒙蔽了心智,你应当听过一句话,‘皓齿蛾眉,乃夺命之索’……今晚是我第一次叫你‘哥哥’,也会是最后一次……我没办法看着你一步步滑进深渊,眼看就要粉身碎骨,我却不能拉上你一把……我情愿自始至终都没有过你这个哥哥……”
“绮梦……别这样,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会努力做到不让你失望,或许你对我本就没有期望……可我答应你,我会小心行事,我们兄妹之间总会有光明磊落的一天……”申屠鹰低沉着声音安慰绮梦,另一个声音却在他心底此起彼伏——“我申屠鹰总会有傲视天下的那一刻,万物都会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可以左右人的生死,同样也能给人带来远离伤害和困扰的生活……”
长沙王申屠奕府上。
“玉妃,宫里连夜让人给您送的蜜丸到了,这回太医院的人不知怎变得这么上心……”夜来捧着一个匣子,笑着说“要知道太医院配制的这个桃花蜜丸,在宫里别提多抢手了,宫妃们都争着呢。”
“其实也说不上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一些桃仁、长生花、天精草之类,都是女子心上在作怪,相信真有红颜不老之说……”碧玉也笑着说。
“当然有红颜不老……宫里的樊贵嫔,玉妃您听说过吗?”夜来将匣子放在案头,神秘兮兮地问。
碧玉摇头说不知。
“樊贵嫔是河东樊家的大小姐,美貌端庄,听说三十好几了,还跟十六、七岁的姑娘一样,很受皇上宠爱……樊家的二小姐正是东海王殿下的王妃……对了,樊家公子,您应当听说过吧?上回随东海王殿下一起来过府上的……”夜来说得津津有味,不自觉将话拉长了。
“樊家公子?可是叫做樊枫?”碧玉稍稍回忆了一下,隐约中存有印象。
“正是,玉妃好记性。”夜来一边整理床榻,一边说。
“名字我是记得,大王好像提起过……可人,我没见过,这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我们深闺女子哪能见着?”碧玉随意说着。
“话虽这样说,可东海王殿下您总是见过了啊,他可是皇室里最英俊的人了……”
“隋姐姐,你该不会是倾慕五殿下吧?”碧玉跟夜来开起玩笑来。
夜来红了脸,“玉妃您取笑我……我不过是随便一说……男子也都这么说啊……还能都倾慕他不成?”
碧玉跟着笑了,却又认真起来,“隋姐姐,你若心上有了中意的人,定要让我知道,我会帮你达成心愿的。”
夜来变得沉默了,骤然而来的忧伤一时无法隐藏,碧玉见状,轻声问“你还在想着他吗?”见她不吱声,又说“事情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你总要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夜来笑了笑,岔开话去,“我去给您端些热水来。”
碧玉浅浅地叹了一口气,一眼瞥见放在案头的匣子,心里嘀咕了一句容颜不老,可心终归会老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