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元皓沿着江边往前走,每走一段路,江水翻涌而上的腥气就更重一层,他有意无意地抬头看天,夜空和多年前一样,亮着许许多多喧嚣的星,虫鸣声随处可闻。
他隐约记得,也是在这样一个夜里,他又一次被达官贵人家的仆役奚落了。那人斜着眼,有着一切世俗小人脸上常有的嫌恶表情,他的嗓门很尖利,闻声围观而来的人让他愈发傲慢轻狂,“你以为你是什么高贵的货色吗?人是分等级的,‘等级’你懂不懂?就是有人的唾沫像黄金,有人的命像粪土……金贵的人一脚踩死你,你还得感恩这种死法……你又不是世家子弟,既然出身卑贱,跟我一样是贱民,为何还不愿认命?要怨要怪只能是你投胎时没长眼……”说完,将厚厚的一摞书稿砸到他面前,“官家显贵,你不知道吗?你这种穷酸书生我见得多了,简直比这街上争食的野狗还多……别说大人不会正眼瞧你,这几卷破纸都会脏了他的案头……你以为你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就会有出头之日,我呸——”重重啐了一口唾沫,“你兜里有银票吗?你背后有人为你撑腰吗……你连府上最下贱的奴才都比不过,他们至少有资格给大人倒夜香……可你呢?你像杂草一样,遍野都是,枯死老死都是活该……”尖酸势利的嘲弄一波一波向他袭来,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江心,整个人陷入羞愧与绝望之中。他只记得自己当时喃喃低语了一句“九重门难启,犬声吠吠。”
那个晚上,也像今日一样,他沿着另一条江,漫步目的地向前走,每走一步,心上的荒芜就多出一片。他的确博学多才,口齿和思维都是世上难得的伶俐;他也有着一副好皮囊,若是穿绸骑马,也会惊艳无数少女的心。可他只是一个卑微渺小的人,穿着粗劣的衣服,被人唤做“褐夫”。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便是右手大拇指上的金指环。
那枚指环闪闪发光——大概是他经常擦拭的结果,说不上多么华贵精美,却是他前半生里拥有过的最好的东西。他戴着它,显然使自己看上去更加可笑,可他固执地戴着它,一直戴着它——他一度以为,那会是他一生中永远摘不掉的牵挂。
牵挂的背后是一个女子,她叫玲珑,真真切切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子。为此,殷元皓在指环的内壁刻了一行小字——“碧海映青天,玉人独玲珑”,没错,那个时候,他有着另外一个姓名,姓殷,名碧海。
“碧海”是个多好的名字。虽然他这一生只见过江和湖,可他心里始终有着一望无际、天水相接的海,海水应该也是蔚蓝的,与晴空一色。广如昊天,阔若碧海,那该是怎样的一种胸襟。
可他,注定是准备向世俗妥协了。
拦下成都王申屠鹰的马车,是他人生里最完美的冒险。他的成功来的太快,像始料不及的潮水,一瞬间就将人卷进了深不见底的世界,潮水迅速退却,只剩下空寂的河岸,没人知道,那里曾经伫立着无比执著的一个年轻人。
申屠鹰给他带来了一场华丽的变身。殷碧海摇身一变,成了殷元皓。他穿上了梦寐以求的绛纱袍,戴着贵族男子身份象征的金玉冠,甚至娶到了皇帝的爱女。简直像梦境一样绚烂。只是这样的梦里再不能出现像玲珑一样纯素的女子——毕竟太煞风景。
长亭公主是个不美不丑、烈性刁蛮的女人,眼里容不下半点儿砂子。如果纯粹用男人的眼光来审视,她并不适合扮演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所幸她是公主,可以卸下妆容和道具,以真实的面目任性妄为。
殷元皓依然下定决定要娶她。申屠鹰更是极力促成——否则,长亭公主会成为他劲敌手中的又一个砝码,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排着长队等着候着一睹芳容的豪门子弟大有人在。
新婚的前一晚,殷元皓还是一个人在江边走了很久,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指上的金指环给取了下来,时间长了,指环也像长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他把指环紧紧握在手心里,直到它变得温热,像极了玲珑的体温。该死!他竟然又在想玲珑……于是,他奋力一扔,指环落入了江中,它那样小、那样不起眼,在风平浪静的江面上竟没留下一丝声响。月光炫目,他不禁用衣袖掩住脸,眼泪还是滑了下来,慢慢浸入他的嘴角,味道咸腥。
和长亭公主的婚姻就像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会被反复追问、会遭诘难,需要对她的嫉妒之心一忍再忍,还要违心说着赞美、千方百计去迎合她……他已经失掉了一个才子的尊严和清高。同样,他还要听从申屠鹰对他的种种安排对自己从内心轻视的人卑躬屈膝、与庸俗不堪的同僚把酒言欢、残害一些根本与自己素未蒙面的人……名利双收,曾经是他自鸣得意拥有的后半生里最好的东西。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不知名的人在背地里揭发着他的过去、质疑着他的出身……直到铁证如山,他的欺君之罪眼看要坐实了。长亭公主比他料想得更加冷漠无情,在用药物杀了腹中三月大的孩子后,她亲口要求自己的父皇将殷元皓凌迟处死。申屠鹰显出他的仗义来,开始为殷元皓多方奔走,那名叫玲珑的女子显然是重要证人,申屠鹰没能及时找到她,她死在了另一拨人手里——他们逼迫她讲出殷元皓就是殷碧海的事实,可她宁愿服毒自尽,也不肯说一个对殷碧海不利的字,死前仍在自言自语“……他是高门大户的公子,我怎会与他相识……”
最终殷元皓只是被罢掉了河南尹的官职,皇帝亲许了长亭公主与他和离。他还是殷元皓,可他开始无比恶心这个名字和这个人。
玲珑因他而死,至死都还在保护着他。可他呢,为了出人头地、为了扬眉吐气,为了虚浮的功名利禄,选择了一个狠心薄情的女人做枕边人。
申屠鹰依然需要他,他大业未成,身边还需要很多为他效命的人。他对殷元皓说,他们有盟在先,他们是盟友,并许诺自己会让他东山再起。殷元皓笑笑说,“我只想到江边走一会儿,一会儿就好……算是一个盟友的请求。”他本想说“最后的请求”,可还是省掉了至关重要的三个字。
他出了大司马府那扇威严庄重的门,像是灵魂从躯壳里走了出来,他不知疲累往前走,玲珑清丽的身影像夜的眼睛,专注而深情地注视着他。殷元皓走得极慢,明明玲珑就在眼前,可是像是隔着山水般,始终走不到她身边。
他沿着江越走越远,江水里的星光越来越耀眼,夜却越来越凉,他忽然觉得自己在走向一口棺材,上好的木料正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他笑笑,停了下来,面朝江水,江面微风阵阵,优美的浪花一朵一朵相继开败,月亮咧着嘴笑开了。
一步,一步……江水轻轻抚摸着他的双足,温柔地环抱在他腰间,慢慢地没过他的胸膛……一步,一步,越来越吃力,却又越来越轻松……江水一点一点浸入他的嘴角,味道咸腥……他的眼里一片白茫茫……
悬在横梁上的白绫肆意飞扬,一如她的裙角和笑脸。
白色,是她最钟情的颜色。她那时还是少女,虽然无知幼稚,却已深深厌恶上了血一样的赤和墨一样的黑。在她心里,没有什么色彩可以与白相媲美。后来很多人误解她,背地里冷言冷语,说她是一个假装纯洁干净实则污秽不堪的女人。其实她从未想过要给自己贴上纯和净的花黄,她甚至认为对于一个经历过一些岁月和变迁的女人来说,盛赞她如何纯净、如何无暇,那其实是一种绝妙的讽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女人有着最为深不可测的心,只有她们为爱生、为爱痴、为爱死,能一直支撑这种强烈信仰的东西,她几乎可以肯定绝不是水晶、白玉一类的至洁之物,爱上一个人本来就是罪恶一场。
她的内心早就蒙上了污垢,但是和其他女子一样,她并非是生来就沾满了尘霜。她在懵懂的年纪入宫做了婢女,红墙绿瓦,看得她两眼生出斑斓。日子没有期望的那样惬意,可也绝不像外界流传的那样悲苦。在她看来,数九严寒睡在破窗边的旧棉絮里说不上凄惨,被不得志的二等主子斥责打骂称不上可怜,她可以吃不饱饭、穿不暖衣,也可以任由作践、渺小卑微……只要能看到他,她的心里就一直是晴朗温和的春日。
她是为了他才进宫的,而他不过是一名三等侍卫,仰人鼻息、自身难保的境地里常常顾惜不了她。可她从没怨过他一句,她在他面前永远挂着甜美不知疲倦的笑,这笑有时让他都郁闷了,于是质问,“雪梅,这宫里有那么乐吗?”微拧一下眉头,“还是你习惯犯傻?”她若无其事,顾左右而言他,“你们侍卫穿的衣服真好看……比太监们的好看多了……”说完咯咯直笑,他佯装恼怒,对她不理不睬……
命运在她身上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本以为两人一起捱上一些年头,就会等来双双离宫的那一天。可宫中发生了一桩闹得沸沸扬扬的嫔妃与侍卫私通事件,最终以陈姓充华与侍卫的惨死告一段落。这样的结果宫中的老人早已处变不惊、见怪不怪。她却因此发了疯,那名无辜枉死的侍卫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他,一个承诺会照顾她一生一世的人。她恨透了后宫里那些漠视人命的美艳面孔,她很清楚这起悲剧的幕后策划者便是宠极一时的沈淑仪和杨美人,她们联手诬害了皇帝的新宠陈充华,顺便搭上了一条年轻果敢、有人爱着的生命。
那个男人曾是姜雪梅的全部,却这么轻而易举就让人剥夺了,从此以后,她将一无所有。姜雪梅性格里暗藏着的、压抑着的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心机、城府,此刻纷纷显露。她决心要倾尽全力去报复。
以她那时的身份和地位,复仇显然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
那时申屠鹰还小,他的母亲杨美人很快也沦为失意者,缘由还是一样的荒谬绝伦、毫无新意,可主宰天下的人总会不厌其烦去愤怒、去相信,这个人所拥有的愚蠢也是举世无双的尊贵,群臣之中激起的喝彩之声依然不绝于耳。杨美人失宠被贬,对姜雪梅来说无疑是件喜事,她的仇人如此轻易的就少了一个,自己还没来得及耗费什么心力。不过这事儿还没完,她盯上了杨美人幼小的儿子——双眼晶晶亮的申屠鹰,她有足够的耐性和信心等着这个偏激聪颖的小皇子长大成人,成为她的掌中玩物。
至于沈淑仪,这些年在后宫呼风唤雨过了头,风水也会轮流转,她的殒灭更加富有戏剧性。她恐怕只能责怪自己生出的儿子太过光彩照人,整个京城,谁人不知楚王的风仪,相形之下,那时还是太子的当今皇帝,简直被世人的眼光丢进了阴沟里。姜雪梅止不住的欢喜,她明白总会有人先坐不住、总会有人先下手,她只需要静观其变,必要时在一旁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太子貌不惊人、才能平庸,可这丝毫不影响他对美且有才的女子进行追逐。他在宫中“偶遇”过几次姜雪梅,心中的欲念一发不可收拾,可太子妃郑春骄纵擅妒、凶悍无比,他只得畏畏缩缩、吞咽口水……即使这样,姜雪梅仍会不失时机地为太子心上多添些忌讳,她会不止一次的在他面前流露出对楚王的倾慕,会故意撞在低头凝思的楚王身上,然后将若有若无的羞涩尽数送进太子憨傻的眼里……太子只是一个再庸常不过的男人,虽然用鼠目寸光来形容一位未来的君主实属不敬,可姜雪梅时常在心里耻笑着他连老鼠都不如——老鼠是多滑溜的动物,而他呢?像是自己手里可以随意舍弃的玩偶。
随着楚王的覆灭,沈淑仪战绩辉煌的后宫生涯开始慢慢落幕。“呆在一个像冷宫的地方慢慢孤老,实在是别有情趣。”姜雪梅笑着对自己说。申屠鹰慢慢长大了,轮廓越来越鲜明,远远看着,那是一副男人的骨架,高大、充满韧性。他让她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人在她心里撕咬着她,让她痛不欲生;她的心变得愈发狂野,看申屠鹰的眼神妩媚得像一层轻柔的网。
终于在一个暴风骤雨的夜晚,申屠鹰义无反顾地栽进了她的罗网之中。他那时寂寞附进了骨中,唯有温情可医。窗外雨疏风骤,窗内烛泪滚烫,纱帐轻舞摇曳,一如她的身姿。
她用自己的方式帮申屠鹰完成了男人的成人礼,在她看来,那无异于一场痛快淋漓的复仇,后来才发现,却也是掺进爱的;申屠鹰深深眷恋着她,可比起王爵和封地来说,她又是微不足道的。两人很快分道扬镳,却又藕断丝连。
当年的太子如愿以偿坐上了龙椅,她也早已不再是让人随意踩踏的婢女,她从一个低级女官慢慢变成了世人啧啧称奇的“女侍中”。皇帝一直想纳她为妃,可是对她做出的每一个决断却只有听之任之的份,他深信不疑自己对她的爱饱含着宽容。她却并不这么想,她从未要求他爱过她。
同样的道理,申屠鹰也从未要求她爱过他,可听从于自己的心声往往就要求忤逆着他人的意志。姜雪梅对申屠鹰的爱犹如令人窒息的热浪,又如背阴而生、拼命滋长的藤蔓,总之,它们让申屠鹰喘不过气来,却又无能为力。时间久了,他只能躲着她,他是不能允许自己与贵为天子的兄长共享同一个女人的。
可他们还是常常见面,在朝堂上、在皇城中、在姜雪梅的别苑里……如此频繁的往来只因她多了一重身份——他的盟友。
“盟友”二字让她听上去就像是申屠鹰志同道合的红颜知己,可实质上,她只是想用这种手段把他在自己身边尽可能地多留一段时间,虽然明明知道,男人的心是世界上最留不住的东西。她开始以成就他的梦想为己任,更何况,她对高高在上的那个人从未有过敬佩和尊重,天下之主早该更换一张她喜欢的面孔。她就是这么固执。
此时,她依然素衣素妆,不过这次却是为自己送葬。她内心最为不屑却又能决定她生死的人赐了她三尺白绫,“还好,是白绫,而不是鸩酒。”她在心里庆幸,她是至死也不愿见到躯体渗出的赤红。那个人身穿黄袍、体型臃肿的人流着泪对她说,“你这又是何必呢?朕对你的心意,这么多年,你就一点儿不领情吗?偏偏要跟我四弟……我拿他半点儿办法没有,对你也可以装作不闻不问……可你怎么能让别人抓到把柄呢?他们逼着朕……朕哪里是什么天子啊,朕就是一个身不由已的傻子……不……连傻子都不如,傻子不会有肝肠寸断的苦……”姜雪梅的这一生或许只在这一刻对眼前的人生出几分怜惜。她用手帕为他拭泪,可他的泪痕也像皱纹一般深,她叹了口气,一言不发,手捧着叠放整齐的白绫转头就走,身后那个男人的哭声越来越悲伤。“他的确不像天子。”姜雪梅心想,但这次并没带上嘲讽的意味,“他是一个天底下最可怜的人。”
白绫缓缓爬上横梁,像一缕白烟,又似一条白蛇,它慢慢地舒展、慢慢地蠕动……姜雪梅用双手系上一个牢固的结,心上的结随之解开了。她曾强势地找申屠鹰索要一个誓言,她想将他们紧紧捆在一起,可是现在她明白了,她捆住的人,始终只有自己一个。
白绫、白衫、白色绢花和绣鞋,连玉镯都透着晶莹的白……一头黑发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散开,嘴角开始出现一丝若隐若现的猩红……她终究是有负了生命的底色,墨发和赤血是她一直忽略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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