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沈魏风下楼以后的事情苏筱晚回到冯村后写了下来,断断续续地。
也算是日记吧,有日期,有天气,可沈魏风看了以后说不对,因为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周三,可苏筱晚的日记写的是周二,不知道为什么她记错了时间。
她这天记录的东西很散,没有清楚的逻辑线,更没有时间线,又写得很长,前前后后的,很难看懂,沈魏风忍着伤感读了两遍。
沈魏风后来保留了苏筱晚所有的文字,但从不敢多看。
她是这样说的:
那半截的布帘子挂在门上,为什么这里的医院要用这样的帘子?这帘子是用久了的那种,手经常触碰的地方发黑了,其他地方早已经由白变黄,边角是破的,看着让人心惊而且反胃。
我看得到里面一半的东西,但又看不到。
医生问了很多问题,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的,也许我什么也没答。
魏风说他是爱我的,这个我记得的,会一直记得。
别的什么就不好说了,我在十几岁的时候背书弄坏了脑子,记忆力时好时坏。
今天外面风很大,一大早就刮得天地变色,中国西北的狂风能催人的命,我在这样的风里活不过三天。
问诊的屋子里还有一间屋子,我听到里面有流水的声音,有人在一遍遍洗手,那是大夫吗?她要给谁做手术?
外面的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难道是我?
不可能的,刚刚我还感到那个小东西仿佛动了一下,很轻的,很懂事的动了一下。
我应该告诉魏风,他/她动了,第一次。
一个活泼的生命。
我爱魏风,我爱这生命。
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在一家医院,等待一场即将到来的手术?
里面的房间里有手术器械的碰撞声,还有医生护士的低声交谈,一点听不清楚她们在谈些什么。
我看到那房间里有一张只有半截的奇怪的床,上面盖着的洗得发黄的床单上有陈旧的血迹,床边有一个医用废弃物桶。
我见过很多很多奇奇怪怪的尸体,我的工作就是这样,可这里怎么也有新探坑散发出来的陈腐气,那是埋葬了几千年尸身的遗骨,而我身体里不是一个崭新的生命吗?
妈妈在梦里失手失去了年幼的我,难道我现在要故意把这生命葬送?
魏风不在这里,我要问问他,他总是坚定的,没有疑问的,这生命也是他的,也许我们应该告个别。
我是不怕告别的,也不怕死。
但我需要一块墓地,还有一座墓碑。
可问题是我到底要埋葬谁?
……
回冯村的路上,我一直在魏风怀里,他抱我抱得很紧,像是怕我会突然离开似的,他说他在车里等了我好久,又在医院里找了我好久,他以为我走了,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他,我摇摇头告诉他我没走,我还在这儿,我不走,我要陪他去做考察,我不要再和他分开,他艰难地笑了笑抚摸我的脸,眼里有泪光,那一刻我看到有阳光照进车里,单是光,很明亮,但没有温度,我还是很冷。
从县里回驻地有点远,几个小时,中间我睡着了。
我好累!累得睁不开眼睛,累到觉得呼吸都困难,我以为我会在睡梦中死去,飘飘荡荡地去另一个世界见爸爸,继续做他唯一的小女儿,搂着他的脖子,被他抱在怀里……
我没能见到爸爸,后来,我醒了,在驻地1号院,我自己的房间,我自己的床上,身上盖着厚被子,房间里还弄好了炉子,很热,我觉得自己大汗淋漓。
魏风就坐在床边,他忧心地看着我,不断用小毛巾为我擦汗。
我让他回去休息,他不肯,扶我起来喝水,问我是不是饿了,因为我仿佛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我点点头。
队里今晚的粥意外地浓稠,我喜欢中国这种浓郁的米粥。
整整一碗温热的小米粥我都吃完了,魏风很高兴,他却一口不肯吃。
夜里,他就在我的书桌前写书稿和改论文,他说已经落下了几天的文字工作,要尽快补上,出版社等着要第一版初稿。
魏风的字很遒劲,是典型男人的字,我很爱。
吃了一碗粥,我有了力气,起身坐在桌边看他写稿,他用的钢笔是一支价格不菲的黑色派克笔,他告诉我是他母亲从美国寄给他的,已经用了多年,他母亲是一位艺术家。
看他写稿我想起了爸爸,我突然很伤感,因为爸爸意外去世后,妈妈丢掉了他所有的手稿,一个字都没有留下!
我请魏风为我写点什么,我告诉他我爱他的字。
魏风踌躇了一下,说好。
我们都一时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我的请求有些心血来潮。
他说很多女孩子都爱宋词,问我有没有那首宋词是心爱的,他来写。
我说我要他爱的,什么都可以。
他想了想说那就曹操的《短歌行》吧。
我说好,这首汉乐府很配你的字。
他写完,我拿着看了又看,把稿纸放在了枕边。
夜深了,我带着浓浓地倦怠躺下了,魏风说他会在这儿,让我安心入睡。
我告诉他我现在很安心,从没有什么时候像今晚这样安心。
这一夜,没有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