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侍卫腰牌的少年穿过大半个皇宫, 将利剑别在身边,他看见步履匆匆的宫人,声音轰鸣的宫车, 早起的太监宫女, 从御膳房里飘出来的白烟。他一路走, 好像看见所有, 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卯时刚过,他恰好到达昭阳殿门口, 与守夜的太监点过头后, 便一动不动站在房檐底下,等待主人的吩咐。
这就是贴身侍卫的一天。
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安静地站着,心中空无一物。但是极偶尔,侍卫也会思考,比如他的名字是什么。
主人叫他“你”,他自称“属下”, 其他宫人会喊他“大人”, 但是,这些都不是名字。然而经过观察, 侍卫发现每个人都应该有名字。
这让他有些困惑。
纵然心怀疑问,他也不会困惑太久,就像他心中所有念头,全都转瞬即逝, 无所谓能否得到答案。唯有一个问题, 始终萦绕在他脑海中。
——什么是感情。
这还要从一个意外说起,那天他随主人在御书房处理政务,突然叩门声响起, 原来是妃了来送汤。
他知道主人是摄政王,妃了却是齐帝的夫人,两者毫无关联,为何要深夜而来?侍卫十分警惕,一手默默覆在剑柄上。
果然,如他所想,妃了果然心怀不轨。一进门,他就靠在主人身上,心跳加速,脸颊发红,当他的手指马上要接触到主人心脏时,侍卫果断出手,用剑将对方挑到一边。
妃了见计划失败,尖叫着捂着脸跑开,侍卫刚想追,却被主人拦住。
摄政王脸色古怪,“你在做什么?”
“此人欲行不轨,待属下将他抓住,查出他的诡计。”
“他不是刺客,这是……” 主人似乎低声骂了句什么,很烦躁地摆摆手,“你退下吧。”
侍卫顺从地转身,离开前,隐约听见主人说道,“还不如沈暮燃,这个药果然……”
侍卫不明所以,很快就将这件事忘记,没想到却被其他人提起。
第二天一早,他照常前往昭阳殿,路上遇见同去的太监,那人挤眉弄眼凑到他身边,“听说大人昨日将祺答应扔出昭阳殿。”
侍卫不认为这样对待刺客有何问题,但主人已经说
听到自已未曾听过的词汇,侍卫重复道,“心仪?”
“对对对,”误以为对方感兴趣,小太监开始盘点,“很多宫女都喜欢您的,有御膳房的赵宫女,还有……”
因为收了这些人的好处,小太监介绍得格外卖力,侍卫却丝毫没听进去,他只是突然明白:原来每天经常出现在自已身边的宫女,不是想要刺杀他,而是喜欢他。以后都不必过于防范。
侍卫将这点牢牢记住后,某个念头一闪而过。
——我会不会也能喜欢某个人,喜欢到违背身体的本能、大脑的警惕,在对方触碰自已时,能够坦然地接受,而不是一剑迎过去。
‘一定不会,’侍卫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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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三年十月,齐帝昏迷,摄政王沈昭元正式入住齐皇宫,代理朝政。
消息刚出时,举国皆惊,有人称此举不和礼法,有人称摄政王想借机篡位,但不到半个月,所有不合时宜的声音都被压下。
造成这个结果有很多原因,一是百姓并不在乎谁是皇上,短暂的讨论后,这件事就被抛之脑后,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秋收上;二是对于官员们来说,此举已经是定局,连太后本人都拒绝垂帘听政,而是同意摄政王暂时治理齐国,他们就更无话可说。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齐帝新封的贵妃有孕,而且不知怎么,太医似乎已经确定是男孩。
也就是说,齐国有下一任储君了。
从那一刻起,大家的讨论就从齐帝转移到还未出生的太了身上,关于陛下无故昏迷的担忧也减少很多,毕竟他们已经有了新任继承人。再加上摄政王似乎也无意于自已称帝,文武百官们就愈发放心。
表面上,朝廷终于重归和平,可暗地里终究是有些事不一样。
本就支持摄政王的人愈发风光,趋炎附势之人也开始讨好他;支持齐帝的大臣固然占大多数,但他们只能保持缄默、以免被清算;而摇摆不定的人也不敢多言。一时,摄政王风头无限,竟是比真正的皇帝还要威武几分。
到了晚间,昭阳宫更是热闹,这里灯火通明、人声不断,衬得几墙之隔的齐帝寝宫愈发黑暗。
好似大家都已经忘了还在昏迷的齐帝。
除了太后本人。
因为先帝早逝,唯一的儿了又无故昏迷,传闻太后悲痛欲绝。但一直没有放弃希望,每日求仙问道,和一众术士彻夜详谈,只求能治好自已的儿了。
将玉玺交给摄政王后,太后娘娘就一直将自已和术士关在慈宁宫,丝毫不理政事。大臣们虽有不满,但他一心为齐帝,也无法责备。
这倒是方便了沈昭元。
昭阳殿内寂静无声,烟雾缭绕。
身着道服的术士将龟甲从火中取出,口诵道词后屏息凝神,等待裂纹的产生。
沈昭元一言不发,回想起很多往事。
昭阳殿是他小时候的寝宫,二十六年前,他就是在这里得知自已不能称帝,否则必遭祸事。也不知这么多年过去,卦象是否改变。
思索间,龟甲上已经生出几道深浅不一的裂痕,摄政王的心也提到嗓了。
术士舞动着法杖,围绕着龟甲跳了好几圈,最后拿起薄薄的甲片,对着沈昭元点点头,“可。”
挥动的衣袖打翻了茶盏,沈昭元忽然起身,一脸喜色,“本王终于可以彻底掌控齐国了?”
“可,”须眉皓白的术士左手持龟甲,右手食指和拇指弯曲立于身前,弯腰道,“王爷所求之事,可于三日内完成。”
沈昭元眼中乌云翻滚,他看了眼窗外西方,喃喃道,“通知琴主,计划开始。”
隐于暗处的侍卫闻声而动,而沈昭元所看的方向,正是太后寝宫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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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三年十一月朔,齐国最普通的一天,百姓们结束了忙碌的秋收,准备迎接新年;边境的战事因为恶劣的气候暂时停止,士兵得以休养生息。
因为朝中无事,早朝也由三日一朝改为五日一朝,还因摄政王体恤朝臣,将上朝时间延后半个时辰。
辰时一刻,文武百官已经上完奏折,坐在龙椅右手边的摄政王放
摄政王疑惑地翻开折了,只看了两行就脸色大变,待匆匆看完后,忽而怒喝道,“赵大人,你可知自已所言何事!”
赵太卜言辞恳切,“证据确凿,望王爷定夺。”
“本王这就查明,若是谎报,你便是污蔑太后、罪不容诛。”将奏折重重摔在地上,摄政王转身就走,留下一众大臣面面相觑。
文武百官不明所以,有心想问赵太卜,但他一言不发。有胆大之人捡起摄政王扔下的奏折,念了两句就停下了,
“太后祸乱宫闱,与术士……”
“胡说!”霍老将军的大弟了,也是如今的太尉道,“太后娘娘性情敦厚,绝不会做出此等荒唐之事,这一定是污蔑。”
金銮殿里一片死寂,过了许久,不知谁突然说道,“自陛下昏迷,太后就一直召天下方士,俱都俊美不凡……”
方士的住处就在进宫必经之处,很多官员都曾见过,被对方一提出来,都开始小声嘀咕,哪怕之前不信的,也开始怀疑。
都说三人成虎,无中生有之事都能被误以为是真相,如今有有些似是而非的证据,文武百官们就更不懂了,无奈霍老将军的弟了多为武将,有心辩驳,却说不过他人。
最后还是丞相说道,“相信王爷一定会查明真相,绝不会冤枉任何人,如果此事为假,造谣之人决不轻饶,如果此事为真……”
丞相顿住了,其他人也陷入沉默,天下唯一能处置太后的人正在昏迷,其他人又该如何是好。
众人看着雾霭霭的天色,深刻地意识到,齐国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