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天外雁阵往来,山中枯荣更替,又是几个寒暑倏然而过。
这年春意方兴,观中已给几人放了农假。杨朝夕、关虎儿、孙胡念三个,再度收拾好行装,往杨柳庄的方向而回。
几年来上清观香火日盛,元日、元夕尤其繁忙。杨朝夕等一众弟子便不再肯休年假,都留下来兼起知客道士,为前来进香的施主带引路径。
此时春耕临近,观中诸事忙过,三人才告别公孙真人和其他师兄弟,回乡帮农。
算一算时日,自去年秋休过农假,至此已有四个多月未曾回去,几人脚程轻快、归心似箭,竟在山林里相互奔逐起来,爽朗笑声穿林过叶,不时惊飞鸟雀数羽。
几人奔跑一阵,杨朝夕便知其余二远不及他,便收住脚步,坐在路旁青石上等候。
十息过后,孙胡念先赶了上来,笑道“杨老三!大伙知道你道功深厚、武艺非凡,也不用这般事事显摆嘛!再者说,你把‘大舅哥’扔在后面,回去不怕关林儿恼你吗?”
杨朝夕一拍脑门,装作大惊失色的模样“这可如何是好?刚才只顾自己跑得尽兴,却唯独忘了这事……咱们要不返回去找找?别再窜出一条母大虫,将‘斑斓虎’拖回洞里、生儿育女……”
孙胡念听罢,哈哈大笑“你还敢背后编排关老二!若叫他听到,关林儿怕是要给牛庞儿作媳妇了。”
杨朝夕眼中笑意未减“孙老大此话有理!‘大舅哥’还是要多亲近亲近。说起来,牛庞儿那头‘蛮牛’真是不争气,去年春月考较、竟拿了个‘双丁’!把牛世叔气了个半死。
据说回去挨了顿打,三天都下不了炕。如今改了行,跟着他外家翁学木作手艺,每天早晚便在关世伯的团练兵中操练。我现在倒是担心,孙老大不会要抢我的林儿妹子吧?”
孙胡念回了他一记白眼“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要在庄里找?以后出了这山,去洛阳、去长安,什么样的妇人娶不到?杨老三、杨大侠!你格局小了!”
杨朝夕正要回敬几句,关虎儿的身影已由远及近,几息过后、身影停在两人面前“孙老大、杨老三!结拜的时候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才过去多久,便留我一个人殿后。太不讲义气了……”
孙胡念笑道“我便是先追上来,教训了一番杨老三。关老二说得对,咱们‘邙山四兽’虽然名头不雅,但也要讲义气。岂能弃兄弟于不顾?不过刚才杨老三说,他着急见林儿妹子,所以先走一步。作为‘大舅哥’,是不是该理解一下?”
关虎儿调侃道“重色轻义,难成大器!再说了,这事还得我爹爹和林儿点头才行。杨老三!你这手上什么也没带,一会儿见了我爹爹和妹子,便靠这张红口白牙去说媒吗?”
杨朝夕脸色一怔,才想起关林儿的喜好,若不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怕是少不了要落埋怨。于是拱手笑道“那便劳烦两位哥哥!帮我采些山花、打些山货,待会回到庄中,也好对林儿妹子有个交代!”
孙胡念看了关虎儿一眼,才转头笑道“这个好说!既是兄弟,分所应当,我和关老二这便帮你去打山货……”
说完,两人竟颇为默契,拔腿便向杨柳山庄的方向跑,孙胡念边跑边叫“前面有只山鸡飞过去了……”
关虎儿也笑着叫道“看见了!好大一只!尾巴忒漂亮了些……”两人说话间、早已跑出十余丈外,大笑声远远传了回来。
杨朝夕咬牙切齿、笑着自语“两个王八蛋!刚说完有难同当,一听帮忙、便跑得比兔子还快!”
说完也不去理会二人,自己稍稍放慢了脚程,碰到黄灿灿、粉嘟嘟的山花,便摘上一些、攥在手中。
早春天气微寒,山中尤其明显,已经开起的山花,却也有限。好在碰到了几树山樱,终于凑出三四种颜色来,摘了满满一捧。杨朝夕才心满意足地拐回山道上,发足狂奔,向早已跑掉的关虎儿、孙胡念两人追了去。
庄口的两株柳树枝条泛绿,比初时大了一倍。东风骀荡,早春微凉,风穿过柳条落在脸上,带来久违的清爽。
杨朝夕进了庄子,与碰到的世叔、婶婶们打着招呼。不多时便回到自家茅舍小院,陆秋娘恰在院中劈柴,见他回来,笑容绽开“夕儿回来了!走了这一路,早饿了吧?为娘给你做吃的去!”
杨朝夕心头暖烘烘的、忙拉住陆秋娘“娘!不饿,这还不到午时呢!剩下的柴禾全交给我吧!”说着便要去拿她手中的斧子。
“这花挺漂亮!香气也不错,是夕儿送给为娘的么?”陆秋娘将斧子收在身后,看着杨朝夕怀里的一大捧山花,笑着打趣了一句。
杨朝夕顿时面色微红,结结巴巴道“娘……这是摘给林儿妹子的……您若喜欢,我便再去摘了回来!”
“娘和你闹着玩呢!既然时候尚早,便先把这花包好,赶紧给林儿那丫头送去!放的时候一长,花可要蔫了!”陆秋娘伸指在杨朝夕额头一点,便转身回茅舍。
很快,陆秋娘取来剪刀和彩纱。将山花修剪一番,又用彩纱包住、捆好,才交到杨朝夕手中“若关世伯留你吃中饭,便不用急着回来。”
杨朝夕向陆秋娘行了礼,便往关大石茅舍行去。
此时春光正好,鸟鸣之声从四面树冠传出,清灵悦耳。不远处那熟悉、阔大的茅舍,很快便映入眼帘。围起的木篱间,有柴枝竟长出嫩芽来,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杨朝夕捧着花束、走进柴扉洞开的院落,朗声喊了句“关世伯!林儿妹子!我回来了……”
“哈哈!夕小子回来了!好!有几个月没见你了……”爽朗笑声先从茅舍中传出,接着是关大石魁梧健硕的身躯、一步一步踏了过来,关虎儿紧随其后。关大石顿了顿,“林儿去郭婶子家帮忙了,晚一些才能回来。这山花不错!我先代林儿收下了!哈哈哈!”
杨朝夕本想说“我这便去郭婶子那找她”,但关大石话说到此,他便不好意思违拗。有些难为情地,将那花束交在关大石手上,才挠挠头道“关世伯!待林儿妹子忙完了,我再过来看她!”
杨朝夕说完,又向关大石行了礼。转头要走时,似乎看到关虎儿表情奇怪、欲言又止,好像有话要对自己讲,却被关大石按住了肩膀。杨朝夕便也没多想,径自离去。两人目送着他出了木篱院落,才转头回了茅舍。
关大石茅舍内,右侧耳房中,关林儿正站在小小的纱窗前。透过窗纱孔隙,看着外面几人的说话,以及……那好大一束、姹紫嫣红的山花!心中情绪翻涌、说不清难过还是愧疚,眼泪早已夺眶而出夕哥哥,对不起……
杨朝夕一路向自家茅舍走着,心中激动喜悦之感,已经褪下去许多。关虎儿方才那奇怪表情,又在脑海里飘过,却弄不清个中情由。
只是不知为何,心底微微荡起一丝不舒服的感觉难道是因为没见到林儿妹子,自己便不痛快了么?那以后若成了亲、便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又何必急于一时。似眼下这般孩童心性,属实有些矫情了!
杨朝夕一路胡思乱想着,猛觉膝盖微痛。仔细看去,却是撞在了自家木篱上,而柴门就在左手不远处。看到自己走神至斯,不禁哑然失笑!
进了院门,便已闻到茅舍中飘来的粟米香气。陆秋娘正蹲在厨下,向灶膛里添着柴禾,见杨朝夕走了进来,抬头笑道“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见到林儿丫头了吗?”
杨朝夕脸色微窘“林儿妹子不在家中,扑了个空。关世伯、关虎儿在家,我把那山花托给他们了。”
陆秋娘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土“那咱们便先吃饭!吃过了在里间歇息,起来了再帮娘干些粗活儿。”
杨朝夕不疑有他,便依言吃了中饭、回里间炕上睡下。说来奇怪,平时在道观里几乎不曾午睡的他,今日沾枕便睡着,或许是回到庄里,心绪完全放松的缘故罢!
这一睡颇为深沉,各种绮彩斑斓的梦境,杂乱无章地在脑海里堆叠
梦境里一会是红妆绝丽、容貌倾城的关林儿,正低眉顺目地坐在炕上,千唤不应、神态娇羞。一会是妇人装束的关林儿和娘亲,坐在院落里、一起逗弄着婴孩,那婴孩和自己竟有分的神似……
陡然间梦境散去,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女子款款走来,明眸善睐、唇红齿白,眼角漾出千种风情、万般娇态,笑中含媚地看着他,渐渐幻化成一只巨大的赤狐!
杨朝夕幡然醒来,额头鬓角上全是冷汗,胸中犹自突突地猛跳着。那梦东拼西凑、却又无比清晰,仿佛真的发生过的一般。沉静了半晌,抬头向小窗望去,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而自己昏昏沉沉,竟不知睡了有多久!
“夕儿醒来了?看样子是累坏了!下午叫你两回都没有醒,嘴里还叫着林儿丫头的名字呢!呵呵!”陆秋娘的声音在外间响起,却没有进来。
杨朝夕连忙翻身起来,飞快地整理着发髻和道袍“娘!下午林儿妹子没过来吧?我睡迷糊了,别真惹恼了她……”
陆秋娘在外间笑道“没有——!娘你还信不过?若林儿丫头过来,我便是用棍子打、也要把你打起来。只是你这性子、竟和你爹一模一样!都是一般的怕媳妇……”
“娘!说什么呢!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你倒先给孩儿定了调性……”杨朝夕又羞又臊,连忙打断了陆秋娘的话头。
母子二人正玩笑间,关虎儿的声音,却突然在茅舍外突兀响起“老三!你出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杨朝夕一愣,忙趿上云履,向茅舍外走去“娘!这关虎儿怕是手痒痒了,要找我切磋拳脚,我去去便回。”陆秋娘点点头,笑着开了柴门,看着两人向夜色行去。
关虎儿引着杨朝夕,向着庄子外围一处荒坡上走去,一言不发。
杨朝夕颇为纳闷,借着皎白月光,他已经认了出来,这是往庄中墓园行进的方向。幼时每年清明,娘亲都要带着他,去给爹爹烧纸、祭奠。
墓园位于荒坡之上,是一方不大的高地。关虎儿在墓园外围便停了下来,显出少有的严肃语气“老三,这件事情我也是回来才知道的。上午我爹在、不能当着他面给你讲,所以才拖到这会儿,跑出来给你说一声……咱们几个自小一处长大、又拜了把子,原不该瞒着你……我那妹子你是知道的,自小性子便执拗!她不肯过来,我这做兄长的、便代她过来说……”
“二哥!到底什么事情!婆婆妈妈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这可不像你平时啊……”杨朝夕心中狐疑,不知他说的是好是坏。然而拉到墓园这里来说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事情……想到这里,心中竟莫名地焦躁起来。
“哥……我……自己跟他说!”一道凄然的女声,在夜色中响起。
杨朝夕循声望去,一道人影亭亭玉立,在清冷的风中摇曳。
月光如水银泻地,印在少女姣好面容上,赫然便是他日思夜想的关林儿!
。